劉豫州的宴席熱鬨確實熱鬨, 但要說起精致,終究差了一籌。
因此有些客人用過這場酒宴之後,回到家裡, 又命人呈上了一份夜宵。六月裡的蝦蟹,雖說並不肥美,但也鮮甜。
吃著這樣的夜宵, 自然還得再來一壺酒。
這位主人原本想要從後宅中尋一名他喜愛的美姬來陪酒——但他這樣猶豫的時候,一位客人拎了酒, 也來夜訪。
“士仁今日怎有空來我這裡了?”劉琰笑吟吟地同他打了一聲招呼,“快請坐。”
“今見陸廉好大氣勢, 席間不敢說話, ”這個絡腮胡子的男人走了過來, 一屁股便坐下了,“不吐不快啊。”
劉琰是個“有風流, 善談論”的人,尤其是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都會打交道, 見到傅士仁這幅情形, 立刻為他斟了一碗酒。
“她隻身單劍, 守住了下邳城, 使君自然器重她。”
“畢竟隻是一個婦人, 也太器重了些!”
那一碗酒喝完, 劉琰立刻又為他斟滿, 而後才慢慢地喝了一點酒, 拎起了一隻用酒醃過的青蝦。
“婦人又能如何呢?”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你我皆不如她。”
“我自幽州便追隨使君至今,今日果然不如一個婦人了!使君竟辟她為彆駕, 豈有此理!”
劉琰慢慢地將蝦剝好,塞進嘴裡,生蝦鮮甜,帶著酒味,幾乎不需在唇齒間碾壓,便順順當當地滑落喉嚨,進了胃袋。
他好整以暇地吃過這隻蝦,才慢慢開口,“士仁原來是為這件事。”
“豈我一人?”傅士仁憤憤道,“我看在座多有不平!隻是懼她氣勢,不敢出聲罷了。”
“我聽說原本使君是不欲封她為彆駕的。”
傅士仁一愣,麵上便露出了一絲掩蓋不住的喜色,很快又被氣憤壓了過去,“那使君為何又改了心意?”
“士仁真愚人也!”劉琰笑道,“你想那田豫,既無根基在此,又無才名於世,使君為何將琅琊給了他?”
“為何?”
“原本琅琊是要給陸廉的,你還沒看出來嗎?”劉琰說道,“現下不過是因為奏表到了朝廷,必被駁回,使君又不欲陸廉為天下人詬病,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將琅琊給了田豫,不過是因為田豫死心塌地跟著陸廉罷了!”
“荒唐!”傅士仁大怒著嚷了一聲,“大漢開國至今,何曾有過女郡守,女國相!縱有女侯,也不過呂氏為亂!這天下還有綱常嗎?!”
“自董卓逆亂後,這天下確無綱常可言。”
“縱使如此,”傅士仁又一次地抱怨道,“使君仍是太過!待我們這些老革何其涼薄!”
說話的功夫,劉琰已經又剝好了幾隻蝦,一隻接一隻地吃了。
他專心致誌地聽著傅士仁抱怨,偶爾接一句,並不以為意,聽到最後一句時,一邊伸出手去,拿起了一隻螃蟹,一邊冷不丁地開口了。
“你說……使君何以這般器重陸廉呢?”
“婦人誤國!”傅士仁隨口嚷了一句,又狐疑道,“莫不是以美色迷惑了主公?”
劉琰手中的螃蟹忽然就裂開了。
他想了想後宅中那幾個嫋娜嫵媚的美姬,又想了想陸廉精心裝扮後,也不過清秀端正的相貌,搖了搖頭。
“你且看吧,”他安慰道,“東海琅琊兩郡不是那麼好拿的。”
令陸廉去督兩郡軍事,還不是因為關羽在南,劉備自己還要應付徐州大小許多事,無暇看顧青州?
這話安慰到了傅士仁,令其臉色稍霽,終於又一次舉起酒碗。
張遼也在此時舉起了酒碗。
他倒是不像劉琰那樣注重生活品質,況且他跟隨呂布來到下邳,今夜是回不去的,隻能在官舍中下榻,想吃得那般精致也麻煩。
因此他身邊隻有兩壺從客舍打來的酒,以及一隻酒盞,再無半點下酒菜。
高順檢查過馬廄裡的幾匹馬,準備回屋睡覺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
這個青年坐在廊下,大半個身體藏在了廊柱落下的陰影裡,就那麼看一眼高懸於夜空中的明月,喝一口酒。
“文遠?”
張遼沒吭聲。
“明日還要早起趕回小沛。”高順提醒了一句。
張遼還是沒吭聲,但他顯然不是全無知覺的。
他拎起了酒壺,又倒了一盞酒。
待那盞酒被他拿在手中後,張遼幽暗而沉鬱的目光又轉向了夜空。
高順在那一瞬間忽然想說點什麼。
比如說,陳宮與將軍雖然商定了要去雒陽,或許還能自河內再往北,拿下上黨,若真能那樣,他們這些並州人就算是真的回了家。
但那畢竟還隻是個遙不可及的幻想,徐州至並州何止千裡,莫說去並州,就是回雒陽又豈是易事?
高順並不看好這樣一場漫長而艱辛的旅行,這是他藏在心中的憂慮,此時倒是正好拿出來安慰張遼。
但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隻是沉默地,目不斜視地一步步上了台階。
在他身後,傳來了布料窸窸窣窣的聲音。
張遼起身了,跟著他也準備進屋。
他有些意外,轉過頭去看向張遼。
“怎麼,不賞月了?”
“太遠了。”張遼最後隻說了這樣一句。
“咦?有信的嗎?”
酒宴結束,她總算是能回家了。
宴飲時間太久,以至於她出門的時候也感覺到有點餓了。
家裡雖然生活節儉,但考慮到小郎和阿草都很容易餓,四娘也在繼續長個子階段,因此家裡總能備點吃的。
於是她拿起了一根曬過的小魚乾,一邊嚼著,一邊拆開了信。
信是董白——準確說是陸白寄來的。
劉備大破袁術之後,回到了下邳,將自己的主力兵馬交給了關羽,繼續鎮守廣陵,同陳登一起保持對袁術的攻勢。
廣陵被孫策劫掠過一次,被袁術也劫掠過一次,在秋天到來之前,糧草是不能自給自足的,因此需要下邳郯城往廣陵運糧食,董白那支“健婦營”就是被調去當運糧的民夫了。
這件事在劉備回來之後沒掀起什麼熱議,主要是因為哪朝哪代的士人都是吃飽穿暖閒出屁才能指指點點,而徐州本來就是“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的生死存亡之際,征調這一群小婦人去運個糧食根本不算什麼。
但現在出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