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白對於這個世界的真實認知, 始於那一天的清晨。
陛下的病情已經康複,大父十分欣慰,決定率領群臣入宮恭賀陛下。這樣的大朝會是莊嚴而隆重的, 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天子雖然年幼, 未置妃嬙,但已有幾位公卿選了貴女入宮,作為天子的玩伴,她亦在內。因此那天女孩兒們也需要特彆起個早, 梳洗之後等待陛下朝會結束, 大家再向天子道賀一次。
但她沒等來朝會結束, 她等來的是一片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以及她無法相信的噩耗。
雖然無論是天子、大父、公卿,還是陪她一起玩耍的貴女們都在欺騙她, 但她大概的確是待下極好的,因此那幾個小宮女小黃門願意冒死為她傳遞消息,要她趕快出宮去。
她的珠釵和玉勝,燦爛如雲霞的罩袍,都在那個紛亂清晨散落在出宮的路上, 一件也沒有留下,但比起那些美麗的飾物,她更加恐懼的是, 宮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與她最為相熟的那個小宮女在送她從運送雜物的小門離開前, 是如此告訴她的。
“出了宮門,逃回郿鄔才是最要緊的, ”她如此叮嚀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那些士人是不可信的, 但平民更不可信!”
“為……為何?”
“渭陽君是錦衣玉食供養長大的人,怎會知曉世間險惡?記住,將你的臉藏起來,藏不住也要用泥巴塗抹上!”小宮女十分嚴肅地說道,“若是男子見到你的模樣,多半便要生出歹心的!”
生出歹心……又會如何呢?
她隱隱能猜到一點,那是宮中的侍衛與宮女們暗地裡來往時會調笑的事,偶爾也有哪位容貌俊秀的年輕文臣入宮,得了宮女們青睞,於是竊竊私語,講起一些隱晦而曖昧的玩笑。
但她想象不出那種事如何能因“歹心”而為,她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遇上了那樣的人,又該如何自保。
然而小宮女不曾告訴她的是……饑餓的感覺竟然如此難捱,難捱到令她絕望,想要破罐破摔,哪怕是遇上歹人,她也想要求一碗飯吃,吃過之後,或是生,或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董白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思,踉踉蹌蹌,推開那扇院門,見到坐在院子裡,正抱著個豬頭的陸懸魚的,她雖然進入這個真實世界的方式太過慘烈,慘烈到令她懷疑蒼天就是想要置她於死地的地步,但日後無數次回憶起那個晚上,她覺得,蒼天待她實在太過寬仁溫厚了。
她雖然不知道這世間許多的悲歡離合,辛酸苦辣,但她十分清楚這位兄長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個溫吞的,隨和的,說話時特彆不講技巧,因此給人第一感覺頗有點笨拙,甚至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他更是一個皎然霜雪,孤月寒泉般高潔的人,這種感覺與他穿什做什麼都毫無乾係。
哪怕陸懸魚一身粗布短打,提著水桶在澆菜,有鄰人經過時與他打一聲招呼,於是他便停下來,笑嗬嗬地與人聊一會兒天,尋常得仿佛長安市井中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人一般——她亦十分清楚,他與任何人都不同,似他那樣心性的人,隻有他一個,她也隻見過那一個。
也因此,阿兄是個十分孤獨的人。
她不知他出身何處,長於何地,隻覺得他十分小心地將巷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放在心裡,認認真真地往來交際。
甚至在長安之亂,那些人已經罹難之後,他仍然將那些人放在心裡,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
死人的分量是比活人重許多的,壓在心裡太久,總會讓人承受不住。
但她的那位阿兄一聲也不吭,從不提起,更不落淚,於是她便會忍不住地擔心,那滿腔的悲愴與怨憤一起爆發出來時,會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自從她跟著他一同離了長安,雖顛沛流離,但她一直老老實實,從未擅自離群,因而這的確是第一次乾了這般大膽之事。
但當她央求王家人借了馬匹與她,跑了十幾裡路程來到韓家堡時,她是無比慶幸自己所作決斷的。
但陸懸魚沒理解,她甚至重複了一遍,“為我自己?”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的父兄有罪……”
董白又冷又亮的眸子盯著她,“那阿兄為何會救我呢?”
她一瞬間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以家人所犯罪行論起誅連的話,這天底下恐怕也很少有人能比董白的罪孽更深重。
但這是不同的,因為董卓並不會同自己的孫女講起他那些倒行逆施之事,而那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一定清楚他的父兄都做過什麼。
“即使如此,”董白伸出了一隻手,按在了她握著黑刃的手上,“阿兄也不能臟了自己的劍。”
不為那些稚童,而為她自己。
那些在腦海裡翻滾沸騰的血浪漸漸平息了下來,
她終於歎了一口氣,留下一室哭哭啼啼,忙不迭地叩首的婦人和稚童,“我們走吧。”
走向馬廄時,她們路過了正廳門口,其實也沒有特彆出乎她的意料,老堡主沒有活下來,準確說……那個腦袋去哪裡了?
整個鄔堡兵荒馬亂的,許多流民在搬糧食,還有些壯漢也在跟著搬糧食,不搶彆的,就搶糧食這些,特彆熱鬨。但所有人看到她都跟摩西分紅海似的,讓她暢通無阻地來到了馬廄前。
……這群人手速真快啊隻剩了兩匹馬!其中一匹還是沒有鞍轡的!這是給人騎的嗎!
“阿兄騎那一匹就好,”董白指了指有鞍轡那匹,“那是王家二郎幫我借來的,鞍轡俱全。”
“也行,”她點點頭,“咱們可以共……”
……………………
董白從馬廄裡牽出了那匹沒上鞍轡的馬,抱著脖子踩了一腳旁邊的小凳就爬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