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一歪,自也毫不意外地從椅子上一出溜地往下滑。
他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慌亂,連忙伸手扶住椅靠去穩穩身子,誰料椅子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抱廈旁的欄杆,陸懷熠一絆,便徑直從抱廈的台階上跌下去,生生在這清寒的夜裡,驚起了台階下頭的一片茉莉芬芳。
那花都是陸懷熠搬進院子裡之後她才栽的,如今才剛到開花的季節,正是一片鬱鬱蔥蔥好光景。陸懷熠倒是不必跌個大馬趴,隻是糟蹋了她的花。
不過芫娘瞧著他狼狽的模樣,一時也不怎麼疼惜花了,她隻覺得晚上被攪擾到陰鬱的心情至此終於一掃而空。
她咧起嘴角,終於幸災樂禍地笑出聲來。
陸懷熠半晌方從花叢裡頭起身,也顧不上發間纏著殘葉,領邊還銜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茉莉,隻忙著忿忿斥責道:“你未免也太粗魯了吧。”
“你這般女子往後還不得成了遠近聞名的凶婆娘?怎麼嫁人呐?”
芫娘站在台階上攤攤手,笑吟吟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還來管我?那私賭場子裡頭的打手各個都比我粗魯,你可得留著精神,去跟他們理論才好。”
陸懷熠欲言又止,仿佛是不想再和眼前的野蠻人繼續計較。他垂下眸子,伸手刨去掛在身上的枝葉,作勢便要抬腳往花叢外頭走。
可眼下月黑風高,那茉莉花長得不高不低,甫一邁步,就死死將陸懷熠絆住,現世報來得太快,他還來不及再做什麼彆的反應,就又一次朝前傾去。
芫娘已經快要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她大發慈悲地伸出了手,眼疾手快地將陸懷熠牢牢牽住。
“上來。”
正說著,她便將陸懷熠扯上了台階。
“我可沒你那麼小心眼,我是不能一直留在香海,那是因為我要去順天找我的爹娘。隻不過薑祿拿走了我的玉環,我如今找不見,想走也走不成。”
原本還滿眼嫌怨的陸懷熠凝了凝神,沉聲問道:“你不是香海人?”
芫娘點下頭:“自然不是,我是被人牙子賣來的。”
其實不止是她,紅芍翠翠她們也都算不得香海人。
大家都不過是被人牙子賣到香海來的,唯有她因著病入膏肓糟了人牙子嫌棄,這才被丟到荒郊野嶺等死,否則隻怕她如今也免不得和紅芍翠翠一樣淪落風塵。
“薑家大叔和大娘揀我的時候,我身上就隻剩下一副白玉連環,算是家中留給我唯一的信物。”
“可惜如今玉環不見了,紅芍翠翠她們幫我找了好些時日都沒能找見。”
陸懷熠滯了滯,忽然想起被扣在鴻運坊門前的那個夜晚。
他腦海中頓時浮現出當初在街上見到的那隻玉環:“難不成是一副雕了蘭花的羊脂白玉同心環?”
芫娘頓時愣住,不由得滿眸疑惑:“你怎麼會知道?”
方才還口口聲聲埋怨芫娘的陸懷熠沒來由地多了幾分正經:“你的玉環果真是從小戴著?”
“那玉環是我爹爹和娘親給我打的,自然從小戴著。”芫娘皺起眉頭,“你是不是見過我的玉環?”
陸懷熠見她急了,反倒悠哉起來:“唉,好像是見過,就是方才摔忘了。”
“你不是嫌我‘不頂用’?怎麼還三番四次來找我幫忙?”
芫娘一愣,方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已然蕩然無存。
她揪住陸懷熠的袖子,聲音忍不住有些發顫,眼眸裡也似有淚光:“我錯了,我方才不該踹你的椅子,不該嫌你不正經,往後你想玩什麼我都好好去學,你要吃什麼,我都給你做,做多久都行……”
她什麼強也不要了,她隻是想去見她的親人而已。
陸懷熠本不過幾句揶揄,沒成想真給芫娘惹了個梨花帶雨,他忍不住皺皺眉頭,神情嚴肅地打量著芫娘:“你哭了?”
“誒,不是,你真的要哭了?”
芫娘想說話,可還沒來及應聲,便兀自抽噎兩下。
在深夜那曠曠的院子裡,誰看了都要覺得她可憐兮兮的。
更何況這地方沒旁人,兩個人四目相對,就襯得陸懷熠越發窮凶極惡。
陸懷熠頓覺有些牙疼。
完了,完了。
叫人掉眼淚他可罪過大了。
其實他倒也不是故意不想說,隻是那玉環牽扯的事情委實非同小可,驟然說出來,倒真不知往後是福是禍。
可瞧慣了芫娘往日笑盈盈,如今要是驟然將她惹哭,他倒真是有些不習慣。
陸懷熠迎上芫娘的目光,也不知是哪發來的一陣慈悲,索性歎一口氣麻利地沉聲道:“就在興和街靠近我當初下榻的那客棧附近。”
“那附近有幾個院子,帶著玉環的人,想來就是那一片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