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們討論了這一遭,天已經大亮了。
冰冷的日光從破破爛爛的窗戶漏入房間,在地上投下一大片白色的光影。
齊斯站在窗邊朝西廂的方向望去,紅綢和剪紙稀稀拉拉地糊了整麵牆壁,像是燒傷後皮膚表麵結起的痂。
一身紅嫁衣的喜兒像小獸似的從房門中爬出,怯怯地向玩家們居住的房間張望。
她又恢複了人類狀態,從紅色衣袖下裸露出的手臂呈現鮮活的肉色,被布料和晨光映得紅潤了幾分。
“我總感覺這個副本很奇怪,NPC一會兒是鬼,一會兒是人,生生死死說不清楚。”李瑤無聲無息地從背後湊了上來,冷不丁地出聲,“雙喜雙喜,按例要分紅事和白事,可昨天徐嫂說來說去,隻提到了喜神,而對白事隻字不提。”
“前置提示不是說了嘛,‘生者不一定生,死者不一定死’。”劉丙丁積極地發表意見,“你們說有沒有可能,死了的人還能活過來,所以不看重白事?”
他這話說是合理推測,倒像是在講鬼故事,結合昨天晚上玩家們的夢境,著實容易導向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
杜小宇低罵了一聲“晦氣”,尚清北則低著頭不發一言。
齊斯將幾人的表現看在眼中,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已知信息。
夢裡,變成鬼怪的喜兒出現在空床位上,“李瑤”被驚醒後,他也醒了過來,在試探完喜兒後,和“李瑤”一起出門。
如果說這是他的夢,前後的邏輯是有問題的。
——為什麼李瑤會先於他醒來,並且發出動靜將他吵醒?
——為什麼醒來的是離喜兒最遠的李瑤,而不是離得最近的尚清北?
還有,他身上莫名其妙多出來的紙錢怎麼解釋?
已知信息太少,無法指向明確的答案。
齊斯抬眼看著蒼白的天空,回憶著說:“昨晚喜兒出現在我和尚清北的夢中,向我們求救。我想我們所有人都可以明確兩點結論:第一,喜神不是什麼好東西;第二,喜兒知道某些秘辛。”
顯而易見的結論,玩家們紛紛頷首,表示同意。
齊斯眯著眼掃視過每一個人,微笑著問:“現在我想去喜兒那邊看看,有誰要一起嗎?”
“徐嫂昨天說過,不讓我們亂走,以免衝撞喜兒。”尚清北一點兒也不想再像夢裡那樣被拖出去,此刻故意危言聳聽,“我認為這也是這個副本的規則之一,違反了恐怕會出事。”
“不是白紙黑字的規則便有回旋的餘地。我不過是去找喜兒聊聊天罷了,怎麼能說是衝撞了她呢?”齊斯撫弄著手指,語氣格外真心實意。
倘不是知道內情,聽到這話沒準真會相信幾分。
玩家們咋舌,到底沒有再勸阻。
齊斯自顧自走到門邊,推開門,見沒人有跟上來的意思,狀似無奈地歎了口氣,才跨過門檻。
而在踏入滿地紅紙的西廂地界後,他的臉上再無惋惜之色。
猜疑鏈客觀存在,人類大多叛逆,而且總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他人。
倘若他一聲不吭就管自己過去,或許還會有一兩個玩家悄悄跟上他,想要探聽些消息;但他挑明了要拉人一起去,玩家們自然心裡犯嘀咕,疑心他是想找替死鬼。
齊斯無聲無息地前行,在穿嫁衣的女孩身邊站定,輕喚了聲“喜兒”。
聽到聲響,女孩抬起頭,愣愣地看著站在晨光中的青年,茫然的瞳孔中沒有映出任何一個人的影子。
齊斯彎下腰,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你在害怕,你不想出嫁,因為你知道他們會在你嫁過去後殺了你,將你投入井中,是嗎?”
喜兒沒有回答,齊斯也並不指望能得到回答。
他自顧自說了下去:“雙喜鎮是遠近聞名的大鎮,明明水路不暢,鎮民也沒什麼彆的生計,卻依舊富裕繁華。船夫說是因為這裡水好,能夠聚財,他其實說對了一部分。”
“每四十九年選一個女孩,讓她穿上嫁衣,在最風光的時候死去,屍骨沉在井裡。最濃鬱的怨氣融在水中,為全鎮提供源源不斷的財運。用一個人的犧牲換取所有人的幸福,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看,這是很劃算的買賣。”
喜兒的瞳孔放大又縮小,好像聽懂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懂。她的喉嚨裡滾動著聲聲嗚咽,如同垂死的動物的哀鳴。
齊斯歪了歪頭,話鋒一轉:“但我並不是一個功利主義者,並且很反感這套犧牲一人、成全大多數的理念。畢竟犧牲帶來的繁華和幸福你從來沒有享受到過,而你失去的卻是實實在在的、你曾經亦或現在所擁有的東西,這個買賣不僅不賺,而且很虧。”
他忽然蹲下身湊近過去,從右手腕上的銀質手環中抽出一枚刀片,不著痕跡地塞入喜兒手中:“所以,我很好奇你的選擇。是心甘情願犧牲自己,成就他人;還是掌控自己的命運,削減他們能從你身上榨取的價值?”
“人不能決定自己怎樣活著,但至少能夠決定自己什麼時候去死,不是麼?”
喜兒握緊刀片,鮮紅的袍袖遮住握刀片的手,遠看完全發現不了端倪。
她不知聽進去了多少,不聲不響地坐著,不再出聲回應。
齊斯站起身,折回玩家聚集的廂房。
回憶著喜兒右手的觸感,他微微眯眼。
——掌心溫熱濕潤,皮膚有彈性,呈現活人的特征。
——食指側有厚繭,似乎是長期握筆的結果。
這個喜兒和夢境呈現的、徐嫂描述的都有不小的偏差,該不會又是《玫瑰莊園》那樣的設定——這個副本中不止一個喜兒?
還是說,夜間和白天、夢境和現實的時空是分開的?
目前基本可以確定,雙喜鎮的NPC並不全是鬼怪,徐雯卻說鎮上全是鬼,聽言辭之篤定,應當不是口誤。
她到底在哪裡?這個副本是不是存在另一個空間?還是說……她撒謊了?
一時間想不明白,齊斯索性不再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