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也能同高山比肩了。
穆俊卿很少提及自己對未來的規劃,知青們中隻有他一個學了木匠,聊起這個話題,總難引發其他人的興趣。
今天也不知道怎麼會跟個小朋友聊這麼多。
他又望一望阿木古楞,或許是因為對方表情過於沉靜,顯出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和敏感吧。
“你能理解我說的嗎?”
阿木古楞點點頭,眼神特彆安靜,那雙異色的眸子叫人望久了會產生正飄蕩在鏡麵湖泊上的錯覺。
穆俊卿歪著腦袋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也點點頭。
兩個人於是又沒話了,好半晌後,穆俊卿轉頭問他:
“你喜歡做什麼?將來想做什麼?”
“我喜歡跟著林獸醫學漢話,學獸醫學知識,采草藥,放牧,畫畫……”阿木古楞幾乎將自己日常做的每件事都點了出來。
穆俊卿眼睛望著他,這一回,直到阿木古楞的話說完,穆俊卿都沒有收回視線。
在他們這些知青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筆就是‘迷茫’。
他們好像是這個社會的迷茫,也好像是這個時代的迷茫。
領袖說要讓他們來到農村,來到邊疆,來到無-產-階-級人群中,體會大家在城市裡吃穿用的每一粒糧食、每一匹布都是這裡的人民辛辛苦苦一日一夜勞作生產出來的。
如果城市知識青年們能體會到無-產-階-級的生活,明白青年人的真正使命,那麼他們就不會迷茫,而是會珍惜這個學習和成長的機會。
可是他們並非從老一輩們口中那個吃人的舊社會中走出,他們看不到過去,也不明白世界運轉中更深層次的哲理,他們隻努力想看清未來,想要出人頭地、想賺錢、想吃飽喝足、過上土豆燉牛肉的生活。
來到這裡之後,甚至來到這裡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來總在迷霧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鬥誌,她從未提及過對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並未說過想回首都的話。
就好像她對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戀,難道筒子樓不使她懷念嗎?難道滿街的自行車和夏天女孩子們穿的布拉吉不使她渴望嗎?她為什麼總是對生產隊裡那些大家原本恐懼、嫌棄的東西甘之如飴。
最初,穆俊卿雖然努力融入這裡,想要讓自己過得好一點,但他心底裡其實更害怕自己真的適應這裡。
他恐懼‘留在這裡’的可能性,哪怕隻是想一想就害怕。
為什麼林雪君不害怕嗎?
為什麼阿木古楞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少年對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滿了眷戀和發自內心的喜愛。
在知青們心裡隻有乾活,腦子裡隻想著將來回到城市的時候,阿木古楞此刻說出的‘熱愛’和‘喜歡’的內容,竟條條都是在這裡的細碎生活。
是什麼讓阿木古楞他們這些本地人從不厭恨這裡的辛勞和落後?
是什麼讓林雪君心中充滿希望和熱情,能如此敞開胸懷接納和熱愛這裡的勞動和生活?
穆俊卿盯著阿木古楞,直到對方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眼神回看他,這才收回視線,有些局促地道:
“你提到畫畫,你會畫畫嗎?”
“林同誌說我很有天賦。”阿木古楞垂眸踢了踢腳邊的木柴,有些局促地摳了摳手指。
這幾個月開始,他的手指像他的身高一樣瘋長。細長的骨骼撐起有些粗糙的皮膚,他覺得很不好看。
“畫畫很好,報紙上有許多漂亮的畫,郵票上也有,還有貼在駐地門口的海報上,年畫上,買的東西的包裝上也有。地圖需要畫,人像需要畫,設計圖需要畫,這是很重要的技能。各行各業都需要會畫畫的,是個未來會有大好前程的技術,你要好好畫。”
穆俊卿真誠地為阿木古楞謀劃,轉而又道:
“而且畫畫很雅。”
“什麼是雅?”阿木古楞伴著奶鍋裡冒小奶泡的咕嘟聲問,問罷了又好像根本不關心什麼‘雅’不‘雅’的評價,而是道:“畫畫也像你一樣,要離開這裡,去到彆的地方嗎?”
“畫畫嗎?那很自由,這是一個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的工作。你想去四季都春暖花開的地方也行,想去有極光的地方也行,想留在這裡也行。”穆俊卿溫和地搖了搖頭,說著說著,簡直對阿木古楞成為會畫畫的人後的生活產生了向往。
阿木古楞點了點頭。
“你想當獸醫,同時當畫家?”穆俊卿問。
阿木古楞抬頭再次望向穆俊卿,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
“草原需要獸醫。”他說。
做獸醫能跟林雪君同誌一樣,幫助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人。
“畫畫很自由,不需要遠離草原,也可以遠離草原。”他又說。
畫畫可以讓他跟林雪君同誌一樣,想去草原上治牛羊就去,想回駐地就回。
一個隻有13歲的男孩子,因為很早就開始獨自生活,於是也很早就開始獨立地規劃自己的衣食住行。
他早學會像大人一樣思考,也像大人一樣去規劃自己。
如今,他也學會了規劃未來。
可是,他還是太小了,要是快些長大就好了,再快一些。
轉頭望向穆俊卿,他想,要是能一下子長得像對方一樣大該多好啊。
“聽起來都不錯。”穆俊卿點了點頭。
“……”阿木古楞仍在搓自己的手,拇指擦過掌心和指腹上的粗繭。
沉默幾息後,從身後的一遝東西中掏出自己畫的畫給穆俊卿看。
“是很好看,你很有天賦,這很難得。”穆俊卿先將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才接過畫,仔細端詳後,格外真誠地誇讚。
牛奶沸騰了,阿木古楞也靦腆地笑了笑,他拽長袖子包住手掌後拎起奶壺,在穆俊卿跟他一起站起來時,忽然回頭說:
“如果你的誌向在外麵,就不能長久地跟我們做朋友了。”
“因為分彆嗎?”穆俊卿怔住。
“嗯。而且……林同誌會留在草原。”阿木古楞格外認真道。
“她告訴你的嗎?”
阿木古楞轉頭深深地看了眼穆俊卿,搖了搖頭。
走出氈包,他幫穆俊卿拉起門簾時說:
“林同誌愛這裡,她不會離開這裡。”
話音落,穆俊卿穿過木門,阿木古楞鬆開手,大踏步往前走。
穆俊卿的步伐卻踟躕起來。
……
……
穆俊卿和阿木古楞趕到趙得勝家時還沒有開餐,除了烹飪技術很不錯的王建國在幫趙嫂子乾活外,其他人都圍著圓桌聊天。
穆俊卿目光一掃便注意到林雪君身邊給他們留了兩個位置。
因為腿長,穆俊卿率先一步坐到了更靠近林雪君的凳子。坐下後他先直視前方,與其他所有人打過招呼,才轉頭微笑著去看林雪君。
“得勝叔說他們家這個新桌子,是你幫他打的,好結實啊。你可真厲害。”林雪君一對上他的視線,立即拍著桌麵誇讚。
“這個是我剛學會做桌子時打的,做得不算很好,後麵做得更結實一些。回頭我幫你們在院子裡打個桌子,可以放許多東西。”穆俊卿低頭湊近她回答時,愈發長長的自然卷短發垂落下來,擋住了他半張臉。
“好啊。我想擴一下院子,穆同誌能幫我重新打一下籬笆嗎?我院子裡還需要一個能綁得住大母牛的架子,這樣以後就可以在我的院子裡給牲畜做手術了。”
因為穆俊卿劉海遮住他上半張臉,她講話時隻好一直望著他嘴巴。漸漸發現了他剃掉胡須後的青茬和人中邊一顆特彆淺特彆淺的小痣:
“我還想在瓦屋後麵造一個小池塘,可以用木頭造嗎?還是要用水泥造?
“山上的溪水流下來全淌走了,好可惜。如果能存起來就能養魚了,就算不養魚,作為日常給牛羊喝水的水槽,或者做我自己的儲水槽也很好。”
“籬笆我幫你打,結實的捆綁架也沒問題。水槽的話還是用水泥吧,我找大隊長幫你弄。”穆俊卿嘴巴張合間便將她的想法安排起落地方案。
“太好了,太感謝了,到時候我按工分給你錢。”林雪君聽到他爽快答應,立即雙手合十表示感謝。
要是能用柵欄等東西將知青小院布置得像北歐彆墅小院一樣漂亮該多好啊。
等工作閒暇時種幾層特彆好活、特彆漂亮的格桑花在院子外,再好好裝點一下瓦屋……
穆俊卿抬起頭,手指撥開劉海,拿眼睛盯了她幾秒才轉開。
這一回,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沒關係,到時候再說,我先幫你把木頭準備起來。”
“那行。”林雪君爽快應下。
穆俊卿講義氣幫她,她肯定是不會虧待他的,就算不用錢,也會用其他的東西回饋他。
飯菜還沒好,大家聊八卦聊得熱火朝天。
“聽說咱們陳社長都快三十了,還沒對象呢。”
“為啥呀?沒人給介紹啊?”
“他一心紮在工作上,常常夜不歸宿啥的。人家一給他介紹,他就說自己沒有條件照顧好妻小,還是彆耽誤人家大閨女的好。”
“啊?把整個生命完全奉獻給工作啊?”
“那可不咋地,陳社長高風亮節嘛,覺悟高得很呢,一心隻有公,一點私都沒有。”
穆俊卿沉默著聽了一會兒,忽然又湊近林雪君,小聲說:
“你的秋千我做好了,但沒放在你們院子裡。”
“啊。”林雪君將目光從聊八卦的知青們臉上收回,吃驚地看向穆俊卿。
她都忘記自己跟他提過想要秋千的事了,他居然還記得。
“我放在吳老師家後麵的空地上了。”
穆俊卿躲閃開了她的視線,隻認真解釋:
“那裡很大很平整,你不玩的時候,孩子們也可以去坐。
“知青小院需要放彆的東西,你們秋天要囤菜曬菜,要碼柴和牛糞供過冬燒用。萬一有人來取藥,院子還要供人通行。”
林雪君沒想到穆俊卿想得這麼深這麼遠,她越聽越覺得有道理。
“對,我還要挖個地窖!”
她以掌擊拳,用力點頭。
冬天需要吃的東西,得早早準備起來,地窖必須儘早挖,才能挖得又大又好。
穆俊卿偷偷抬眼打量她表情,見她將注意力全放在了院子和囤菜之類的事情上,他忍不住沉默,幾息後又輕輕勾唇帶笑。
“到時候我們幫你們挖地窖。”他挺直身體,講這話時不再小聲耳語。
“挖地窖嗎?那得我這種肌肉才揚得動土了,挖坑可是力氣活。”王建國聽到穆俊卿的聲音,當即接話。
“對,到時候一起幫忙,就沒那麼累了。”其他的知青也應聲。
林雪君甚至還沒來得及道謝,大家已經開始商量起幫她挖地窖的細節了。
待她要開口道謝,穆俊卿卻率先灑然道:“到時候你請我們吃飽飯就行了。”
林雪君爽快應聲,那有什麼難!
他們這些人吃饅頭就白糖都能吃飽。
她嘿嘿笑著點頭,玩笑道:“絕對比饅頭沾白糖豐盛,行不行?”
“哈哈哈哈…”
“你可真闊氣,哈哈。”
大家忍不住紛紛調侃她摳門,林雪君跟著逗上幾句,也不禁哈哈笑起來。
但心裡卻暗想:到時候一定好好籌備一餐,希望能是豐盛的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