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中)(那一方帕子,我記了一世。...)(1 / 2)

第100章完結(中)

千年後, 魈原鎮。

雨洋洋灑灑地下,天空一片霧蒙蒙的。

而在這大雨裡,一道藍色身影禦劍在天空歪歪扭扭地飛,劍上紅衣女修拉著他濕透的衣裳時不時往回看, 一張臉花容失色:“師兄, 師兄, 你快些,聽廖快要追上來了!”

聽廖是一種妖獸, 形似巨蟒,卻多出一對翅膀, 比起愛好和平的草木妖, 聽廖大都凶殘, 以人修為食物。

而他們身後追著的那對翅膀張開來有半個屋頂大,很明顯再經曆一道雷劫見可以升階為大妖了。

這當然是這兩個初出茅廬的人修對付不了的。

前麵的師兄咬牙:“閉嘴。”

師妹忙閉了嘴,等回頭看那巨蟒墜在劍後,一副貓抓老鼠慢吞吞戲耍他們的模樣, 忍不住道:“師兄, 我不想被吃, 師兄,你快想想辦法呀。”

那師兄憋紅了一張臉:“我能有什麼辦法, 除非我們撞大運,正好撞見扶……啊!”

突然,劍被身後的一股吸力往後倒,女修回頭,隻看見蟒蛇近在咫尺的大嘴--

“師兄!”

她驚叫。

就在這時, 一道幾乎可遮蔽天地的綠意突從天空灑落,就像天地間洋洋灑灑地下了一場雪。

而剛才他們無論如何都奈何不得的巨蟒被那“綠雪”一觸, 便如雪一般融了。

一切發生不過須臾之間。

兩人傻眼地看著那綠點,師兄“哎喲”一聲,摔了個屁股蹲,而女修卻隻覺一股柔和的力量拂來,自己已然落了地。

而後,就見一女子嫋嫋而來,煙雨蒙蒙裡,她撐一把傘,看不清臉,卻隻見一身素衣如仙,纖腰裡配著一把霜雪似的劍。

那劍美則美矣,卻看起來如同死物般暗淡。

於是,這漫天遍野的綠,與那撐著紙傘的女子,成了一副詭異而絕美的畫。

男修張了張嘴巴,旁邊那女修卻已然一臉激動,拚命地拍旁邊的人:“一定是扶璃大君!是扶璃大君救了我們對不對?”

大君是對妖族大妖的尊稱。

妖族與人族不同,小妖常見,大妖卻是幾千幾萬年才能出一個。

妖族每出一個大妖,修界必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大多數大妖都熱衷於招攬小弟,侵占人族地盤、搶占資源,但扶璃大君卻是個例外。

自她八百年前橫空出世以來,修界開始戰戰兢兢,但她似乎對侵占人族地盤毫無興趣——

相反,比起那些視人族為血食的大妖,扶璃大君對人族相當友好。

她行蹤飄渺無定,有人傳在中州見過她,又有人傳她去了北海的無望之巔,無人知她的來處,亦無人知她的樣貌。

隻知她出現時必會穿一身白衣,配一把銀劍,生機與死氣繚繞一身,令人見而忘返。她救人,也殺人,救下人不拘性彆、不拘仙凡;殺之人必是惡貫滿盈,為一方惡首。

有人為她立長生碑,口稱大君;亦有對她痛惡之人,日日詛咒…

她在九州之地留下許多傳說,但若有人問其形貌,見過她之人必定要諱莫如深地說上一句:“你一見便知。”

果然是一見便知。

明明未見其貌,可她身上蓬勃的生之氣,與配劍那幽暗的死之力組合在一起,詭譎又迷人,讓人完全移不開眼睛。

至於是醜是美,已無人在乎。

“可是扶璃大君?”

女修忍不住問。

那女子卻未回答,裙裾飄飛間,已有消隱於青山雨霧之象。

女修追了兩步,一道屏障突地出現,攔住了她。

“不必跟來。”

女修隻聽一道聲音若幽蘭空穀,待再要尋,那白衣女子已經芳蹤杳然。

她悵然若失,看旁邊師兄,亦對著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不由扯了扯他衣袖,師兄這才醒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跪下,朝那人消失之處重重一拜。

“多謝大君!”

“多謝大君!”

這救人的便是扶璃。

八百年過去,滄海雖未變成桑田,卻也有許多事與過去不同了。

曾經人人稱羨、驚才絕豔的朝雲公子,終如一現的曇花,漸漸被人忘卻。

修界永遠有新的天才弟子出現,再無人記得那個在無崖頂無儘風雪中走來的少年,他永遠地消失在了那個夜晚。

可扶璃卻不能忘。

他長在了她身體的每一寸皮肉骨血裡,與她同呼同吸,再擺脫不得。

她吃飯時想他,行走時想他,睡覺時想他,無時無刻,每分每秒--他如她的夢魘,也如她的歡欣。

她有時會恨他,恨時咬牙切齒,若他在她麵前,她必定要將他的骨血皮肉一口口誕儘,再不存複。可有時又愛他,愛他歡顏,愛他困苦,若他在世,這世間一切都可不必再要。

可他不在了。

她遊遍山川,行過滄海,可這世間再無沈朝雲,再無人愛她如生命。

生命的尺度好像在他逝去後,變得漫長而無意義。

唯有在他生辰那日,好像突然變得不大一樣。

這一日,又是他生辰。

扶璃去了故地。

一千年,足夠凡間換過好幾個朝代,黎國早已覆滅,現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叫笙的小國。

太阿廣場還是叫太阿廣場。

廣場上人來人往,渴望求仙問道的凡人在附近上香,扶璃在那站著,仿佛看到白雲如練下那帶著騰蛇麵具的少年。

他多年輕啊,比起捱過千年時光的她來說,他殞命在了小草兒最鮮嫩的苗牙期。

扶璃有些鼻酸。

趁夜,她去皇宮看了一眼。

物是人非,唯有月依舊。

她坐在屋簷上喝酒。

扶璃的儲物囊中有許多東西。

那人大概是綢繆許久,搜羅了許多東西與她,衣裳、首飾、元石、清露等什麼都有,可唯獨沒有酒。

扶璃幾乎能想象他在淘換這些東西時的神態,必定是:“女子多飲酒無益。”

大約是出於一點對他安排的叛逆,扶璃就愛喝酒。

她每到一處,必定要買上那處最出名的酒,醉上一日。

她喝過苦宗釀的青碧螺,喝過紅袖招的滿庭芳,喝過快活山的山澗雲,可喝來喝去,發現自己最愛的還是凡間的梨花白。

帶一點辛辣,那辛辣會從鼻間一直衝到眼裡。

梨花白要配凍玉杯。

那杯子也是他留給她的,他未給她備酒,卻給她留了許多茶盞酒盅。

他知道她愛漂亮的東西,連花盆也備了許多。

可卻不知,時至今日,她已經不再愛紮根於那小小的花盆。周遊多年,她走過千山,踏過萬水,有錢時住店,無錢時便於野外,沐風沚雨地過上一夜。

無人嗬養時,從前覺得難捱之事倒也不覺得苦。

隻是覺得孤獨。

倒上酒,扶璃猶覺不足,翩翩然下了屋簷,去了宮殿的膳房。

膳房隻有一個守爐的老翁。

扶璃點他入睡。

下一碗麵,回到屋簷,放到對麵:“今日賀辰,請你一碗麵。”

“這些年我煮麵的手藝越來越好,可惜你吃不到。”

她笑。

那熱騰騰的氣也好像飄到眼睛裡。

扶璃開始飲酒,飲到一半,似覺不夠,從儲物囊中取出一張紙。

紙做的人,紙麵已經發黃,朱砂畫過的地方已經淡得幾看不見。

扶璃手輕輕拂過那紙人,像是在撫摸心愛之人一般,眼神溫柔。

“你早知這一日是不是。”

她輕輕道,“留這紙人予我。”

旋即,紙人一落,綠蓬蓬的妖力落其上,紙人落到她對麵的屋簷,變作了一個翩翩如玉的公子。

公子斜倚於屋簷,長發如瀑被風撩起。

月光落到那如玉臉頰,連著那黑色的瞳孔也帶了點透亮,他看向她,像還在世一般溫柔。

扶璃望了他一會,將身體伏過去。

她伏到了他膝上。

“你去哪兒了。”她茫然地道,“我找了你好久。”

“他”像個呆呆的木偶,一動不動。

扶璃卻將手環住他腰,一隻手越收越緊。

“沈朝雲。”

“我好想你。”

她將臉埋進他懷裡。

他懷抱卻冷冰冰的,既沒有溫度,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回抱她。

扶璃眼淚掉了一滴下來。

紙人猝然消失,像夢幻泡影。

扶璃維持著那姿勢,看著飄到身邊的紙人。

月光茫茫,上麵的朱砂徹底消失了。

一點點火起,她看著那紙人被一點點燒儘,最後成了一捧灰。

灰被風一吹,消散在空中。

連這也消失了啊。

即使她百般不舍得用。

扶璃漸漸坐起。

她想一醉。

梨花白醉不了人,便隻能換,吉香托飛鳥送來的黃粱醉後勁大。

隨著一杯杯酒飲下,酒意漸漸泛上來。

扶璃斜倚於翹起的飛簷,望著頭頂月。

月光落到她染上微霞的麵頰,將那微闔的眼瞼、以及垂落睫毛的一滴淚珠照得清晰。

扶璃睡著了。

她發現,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醒來,天地似也變了。

一切都覺得恍惚,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昨日未來參加拜堂的的大師姐坐在她床邊。

扶璃問她:“師兄呢?”大師姐一雙眼哀淒地望著她,並不說話。

於是,扶璃懂了。

她瘋一般去找師父,滿頭白發的太清道人卻隻是一臉平靜地告訴她:“不過個人選擇,節哀。”

他叫她節哀。

怎麼節哀。

從前往後,她再看不到那少年,她再無法衝到他懷裡,再無人吻她,無人抱她,再無人在深夜與她緊緊裹纏,從此後,他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她的生命裡。

她的藤蔓再無法通向他,她的血液再無法與他的血液汩汩相纏,她的契圖再無法敲響。

她是一株藤。

但讓她紮根的土地消失了,從此後,她將再無歸處,永遠飄蕩。

扶璃慟哭。

她感覺到了遲來的疼痛,那疼痛絲毫不亞於輪回鏡的雨夜,白衣郎君在她懷內闔眼的那個雨夜。

心口疼得像是要裂開。

扶璃捂著心口,卻聽到了那裡“撲通撲通”地響。

太清道人憐憫地看著她,道:“那是朝雲的心。”

她是一株藤。

卻多了一顆人類的心。

他將自己的骨血、他的所有融入她身體,最後,變為這一顆心。

扶璃又哭又笑。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

她是藤,卻又不止是藤。

她多了一顆人類的心。

……

扶璃又被痛醒。

她捂著胸口,胸口裡那顆心還在噗通噗通地跳,她呆呆地望著頭頂。

月華已西落,陽光灼灼灑滿全身。

身下的宮殿開始醒來,宮娥們在長廊上灑掃,她伸手覆額,試圖遮住刺眼的光,卻隻摸到濕濡的臉龐。

她看著指尖的水意,嗤地一笑撣去。

這許多年了,竟還能有淚。

坐起身,風將裙衫吹得飄起,扶璃將倒了一屋簷的酒瓶瓷盞收起,在指尖觸到那已經發涼的瓷碗時頓了頓。

麵已沱,發脹地團在青瓷碗內,像一坨不知名的麵糊。

扶璃安靜地看著,良久,將那碗麵拿到身前,拿出筷箸,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中途似乎有些割嗓子,她嗝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全部吃了下去。

碗空,她起身。

足尖輕輕一點,人便已經淩虛禦風,浮到半空。

一千年,足以讓一隻小妖變成一方大妖。

也足以連乘飛舟都覺新奇的小妖學會了飛。

扶璃落到了城外的一棵樹上。

綠意將這片林籠罩,遠處有信鳥飛來,她伸手一招,那信鳥撲騰著翅膀轉了個圈,落到她麵前,嘴巴一張一合:“小師妹,明日便是我與洛書婚典,莫忘。”

信鳥說完,便化成一張紙符,在半空無風自燃。

扶璃撣去那一點灰,似陷入沉思。

旋即擇定一個方向,輕點枝頭,踏雲而去。

不過須臾,便已經到了一座繁華的城池,扶璃落下雲頭。

此時旭日朝朝,街麵攘攘。

一切都是尋常模樣,商販叫賣,行人熙攘。

扶璃去了一間寶鋪,沒尋到合意禮物,才出門,卻遇一位年輕男修攔路。

扶璃抬眸,卻見男修一陣恍惚中問:“仙子從何處來?可願把臂同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