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清醒)(1 / 2)

第87章/白日上樓

扶璃眨了眨眼睛。

睫毛很沉,連著眼睛也沉,她花了極大的力氣才將眼睛睜了開來。

一滴淚順著臉龐而下。

她伸手摸了摸,茫然地看著那滴淚。

淚珠兒黏在手指間,有種奇怪的感覺。

周圍似有人聲,扶璃再眨了眨眼睛,麵前的一切才從模糊變得清晰。

隻是,這清晰也並未傳達到腦中。

腦中的一切依然昏昏沉沉的,似乎還殘留在那瓢潑的雨夜,及懷中冷而冰的身體。

衝擊著胸腔和心臟的巨大情緒,讓她如同個接收失靈的木偶人,對外界的一切感知隔了一層。

過了許久,她才徹底清醒。

麵前是一間刻滿了梵文的密室,不大,正中央砌了一座高台。高台之上,一麵鏤花銅鏡虛虛懸浮,梵文的金光映入鏡麵,讓鏡麵爆出耀眼的光芒。

扶璃就茫然地站在那光芒之中,一抬頭,卻和高台旁光芒隱照之中的一位白衣劍修對視。

他如鬆如竹,芝蘭玉樹一般站在那,仿佛很近,又似乎很遠。

扶璃看著,隻覺得心底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酸澀的感覺泛上來。

那感覺太重也太奇怪,重得像是不屬於自己,還不等她反應,就要從眼睛裡、胸腔裡衝出來。

她下意識往前一步,同時注意到,他的袍角也動了動。

沈朝…

突然,高台上鏡子光芒爆閃,“噗噗噗--”就像嘔吐一樣,連著幾聲,三道身影就被鏡子吐了出來,滾落到地。

大師姐。

洛書。

還有…

就在這時,高台旁本來還如風靜立的白袍劍修突然一動,手中長劍如一泓水銀,驀地自劍鞘中出。

劍修拔劍!

不出劍則已,出劍必見血!

眾人一驚,卻見那被拋出的佛子在半空中一轉,竟似提前知道一樣,以一個極巧妙極漂亮的身法躲過了這一劍。

“沈朝雲,你待如何?!為何犯我輪回宗佛子?!”

一白須白髯的灰衣僧驚怒,手指一彈,一道佛珠向沈朝雲電射而出。

沈朝雲身子如落葉般飄起,輕飄飄晃過那道佛珠,手中長劍劍芒再次暴漲,往佛子而去。

其餘人惶惶然,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朝雲公子為何會和佛子打起來?”

“可是鏡中發生了什麼?”

扶璃似想起什麼,揚聲道:“那佛子就是掏心妖!”

“佛子就是掏心妖?”

“怎麼可能?!”

“是啊,佛子為人正派,為我輪回宗表率,跟腳清白,來曆更是清楚,當年[佛指]指認他為佛子時,宗門早就將他查個明白,怎可能是妖怪?”

“若他是妖怪,當日捉妖時那黑影又是什麼?”

“是啊是啊,妖為孽之選,又如何會是人?”

眾人議論紛紛。

扶璃這話,似往沸水裡地滴下了一滴滾油,不一會激起無數話來。

“扶璃仙子,你今日若不給個說法,我輪回宗必定找上門去,與你討教一番!”

有輪回宗弟子喊。

扶璃卻隻是仰頭,看著那迅疾鬥在一塊的兩修,道:“信或不信,抓住便知!”

而這時,楚嗣音似從迷惘中醒來。

她兩腮猶自帶淚,看看扶璃,似有話要說,等場中打起來,漩風吹得她衣袍都飄起,便也抬頭往上看,等見到那兩人,眼裡的迷惘漸漸消失。

她似從鏡中清醒:“我等在鏡中所見,那掏心妖確實是蓮…重蓮佛子。”

此話單扶璃一人說,還沒多少人重視。

而沈朝雲先出手,後楚嗣音又說,便漸漸有了可信度,等那洛書呼號著醒來說了同樣的話時,就似乎鐵證如山了。

這樣一來,眾人的懷疑都變成了怪異。

那白旭白髯的雷音大師麵色凝重,看著鬥在一處的兩人,手一揚,方才還逼仄的密室不知怎麼,突然變成了星雲密布的天空,所有人都似踩在星羅棋布的空中,看著那兩人打鬥。

“一星以乾坤,好手段。”

有人讚歎。

雷音大師袍袖一卷,彈指間就設了個屏障,將眾人護住。

有人見此,不由喊道:“大師既有這本事,為何不幫朝雲師兄將佛子擒下?”

雷音大師眼不動心不動,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了一聲:

“以言不可定罪。”

“本宗重蓮之罪未明,老衲不會幫著外宗人打自家小輩。”

此話也對。

若發生在自家宗門,恐怕自家長輩也是一樣。

於是眾人便不再管,隻抬頭看著空中。

至於扶璃,壓根就沒管眾人說什麼,隻專心致誌地看著沈朝雲和佛子打鬥。

兩人一人是道宗新生代強者,一人是佛宗新生代第一人,打起來時自然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沈朝雲劍似雲來,劍意看似縹緲,實則淩厲,重蓮佛子則如厚土,金色蓮杖一杖出,即有金蓮四起。

佛宗講讖,他每吐一口,便有金色梵文出,那梵文驀地放大,如土印,向沈朝雲當頭劈來。

“重蓮佛子這讖字決恐怕到了第六層了吧,一字有一字之功。”

“可我倒覺得,朝雲師兄以力破巧,更厲害,不,不止…”那人喃喃道,“從鏡內出來,朝雲師兄的劍法似乎又更上一層樓,從前見他如雲飄渺,此時卻多了…啊,多了什麼。”

“似無情若有情,”旁邊人道,“倒是那佛子…”

之後的一切,大部分人都看不清了。

扶璃也看不清,眯起眼,卻隻看見混在一起巨大的漩渦。

突然,一朵巨大的金蓮自漩渦中生出,升到半空化為齏粉爆了開來。

而在金粉之中,似乎隨時要被金粉吹滅的無數白芒卻一點點變大,最後,竟至綻放成一朵朵花。那花極溫柔,極纏綿,卻在花開的刹那,金粉被瞬間湮滅。

“霜雪寂滅,不,這不是霜雪寂滅,霜雪寂滅不是這樣…”

“是春生,傳說中的春生!由死而生,再由生而死,原來如此,修沈朝雲這一脈的,無極宗唯有無極老人修成過…”

“是春生啊。”

扶璃看著半空中那一朵朵綻放的如銀河一樣的花,心想,好美啊。

好想摘一朵下來。

銀色劍芒組成的花映到扶璃眼裡,楚嗣音卻突然看向她,神色複雜。

時間在這一瞬間似乎突然變得緩慢。

佛子從半空落下,那盛放的花化成一片雲海,托住他的身體,也捆住他。

佛子身上半披著的金蓮袈裟落了下來,連著金蓮杖一起,被雷音大師接到了手上。

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角翹著,一滴淚落了下來。若說佛有拈花一笑之慈悲,便也似他這般了。可與這形成對比的,卻是,自他胸口而出的一團黑影。

黑色梵文與地湧黑蓮使得這團黑影更加瘋狂,它狂亂呼嘯著,試圖往外,卻偏偏無法遠離佛子的身體。

這時,沈朝雲也落了地。

如霜如雪的白袍將他那張無情無緒的臉勾勒得恍若仙人。

他看向佛子,指尖一點昆吾,劍上蛟龍嘯吟,在鼓脹的袍袖裡,蛟龍咬住那黑影,一點點往外拖拽。

方才還閉著眼的佛子卻突然睜眼,這時,他一雙眼如佛慈悲:

“沈施主,不可強求。”

沈朝雲抿嘴,還在一點點往外卷著黑影往外抽。

佛子搖頭:“我與他一體雙生,早便不可分割了。”

“就將他封在我體內吧,”說著,他朝向雷音大師,“師叔,重蓮願自鎖輪回塔,一世為死在無佛手上的人祈福贖罪。”

雷音大師走到他麵前。

一隻手點到重蓮眉間,他眉間金蓮轉了轉,不一會就化成齏粉消失在天地間。

雷音大師微歎:

“原來如此。”

他雙手合十,朝在場眾人唱了聲佛謁:“此事經過,老衲已經全數知曉,待寺內裁定後會向諸位公布。”

“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自然無異議。

雷音大師是輪回宗德高望重的長者,說話素來一言九鼎,沒人不信的。再者,輪回宗在修界名聲一向極好,得人信任,他們也不擔心輪回宗會包庇。

“至於各位的報酬,本寺會在稍後送到各位所住的知客院。”

雷音大師又唱了句佛號,眾人隻覺眼前一晃,自己就重新出現在了那密室中。

輪回鏡鏡麵已然黯淡。

“既如此,那我等便告辭了。”

輪回宗接下來顯然會很忙。

眾人知機,自然也不會在這時添亂,紛紛道了聲告辭,便各自散去。

洛書迷茫著一張臉,左右張望,被趕來的一個體型富態的中年男子“兒啊兒啊”地抱著。

洛書臉一下脹紅,他偷偷覷楚嗣音一眼,推他阿爹的肚子:

“阿爹,阿爹,你放開我。”

“兒啊,你讓阿爹等得好苦,讓阿爹瞧瞧,你都瘦了。”

中年男子偏不放,抱得洛書再呆不下,朝楚嗣音和扶璃說了聲“再會”,便拽著他阿爹走了。

楚嗣音攥著手中的流螢小扇,指骨都有些發白。

她看這沈朝雲和扶璃一眼,到底沒說什麼,恍然跟著人群散去。

不一會,密室內人就走得七七八八。

連雷音大師都領著佛子走了。

一時間,密室內就隻剩下扶璃和沈朝雲。

嘈雜散去,方才壓下去的感覺又重新泛上來。

扶璃怔怔地看著沈朝雲。

眼前的人似熟悉,又陌生,她的心…

不,不對,她是藤妖,她沒有心。

可光看著這人,就有種酸澀的感覺泛上來,她想上去抱一抱他,摸一摸他,也想讓他抱一抱她,摸一摸她--

就好像,她還是鏡子中那個女人一樣。

扶璃似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下意識退了一步,抬頭,卻見沈朝雲突然向她看來。

兩人目光一撞,扶璃張了張口,聲音澀然:“朝…雲師兄。”

他臉上似也有一瞬的恍然。

扶璃:“我…”

“走吧。”

沈朝雲道,當先走了出去。

扶璃跟在沈朝雲身後。

他的衣裳要比鏡中人更加白,更加高潔如雪,甚至身上的氣息也要更淩厲更冷清。

可她偏偏想去抱他的腰,告訴他:彆死。

好好的。

再也不要冷冰冰地躺在她懷裡了。

不過扶璃不敢。

放在以前她會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此時不知為何,竟有些害怕起來。

她跟在他身後,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

兩人一句話沒說,一前一後地回了客院。

可在前廳,竟也是一句話都沒有。

回到房間,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