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預言 一命換一命(1 / 2)

不是吧魔頭你! 多梨 22951 字 2個月前

葉靖鷹的回信很遲。

言簡意賅, 他有辦法解妖屍之毒。但有前提條件,必須要解決掉妖屍的源頭,即那個被鹽生埋的女人。

另, 他又派了醫修的兩名弟子過來,順帶著捎上王不留, 大約是想讓王不留曆練曆練。

人皆有天命,葉靖鷹活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

長到他漸漸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壽命尚剩多少, 亦不知何時大限將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 葉靖鷹隻靠藥物。

他在追求長生。

不滅不死、永久的長生。

莊子有雲, 以刑為體, 以禮為翼。

道家亦說,未死先學死, 有生即殺生。

去惡存善,心境清明, 這是定清及他徒眾選擇的清修之道。

而葉靖鷹對此嗤之以鼻, 他更相信能從自然孕育出的藥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萬物借命。

隻是年歲漸漸長, 縱使在不問世事、少入紅塵的玄鴞門藥峰上, 葉靖鷹亦能感受到身體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開始想選一個關門弟子, 悉心栽培。長生之途遙遠,他若無法繼續攀登,亦有後人接力。

人選尚未確定。

藍琴聰慧,但又過於聰明, 忠誠不足;

王不留雖心誌秉誠,卻缺乏一些慧根。

葉靖鷹隻將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讓這孩子多多見見人間事,閱曆上來了, 或許也能磨練他的性情,豐富腦子。

——誰知王不留第一眼見到鎮上妖屍食人,便臉色發青地昏過去,現如今還在床上躺著休息,嘴唇比紙還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齋上被狐狸精吸乾精氣的小書生,大約也是這樣。

同行的兩名醫修弟子帶了些解妖屍毒的藥,還真是薄荷糖大小,不過不是那種白色,是濃鬱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謊的金開野望著藥物沉思:“倘若他們問為何變成黑色了,我怎麼解釋?”

“全新版本免費升級嘛,告訴他們,加量不加價,一代更比一代強,”花又青不以為意,“不過為了環保,領藥時不額外附帶外包裝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藥丸,掰開,細細嗅,分析其中藥材,鎮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腦的薄荷、化濕通心竅的石菖蒲……

雖暫時無法分析其中配比,但這個方子定然是不出錯的。

更何況。

她回頭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葉靖鷹把他都送來了,可見所言非虛。

除此之外,葉靖鷹另寫一封信,以蠟蓋封,指名,隻有金開野能看。

金開野讀完後,猶豫良久,還是喚了傅驚塵。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為。

現在的金開野沒有避諱傅驚塵。

花又青成了將他們暫時連在一起的紐帶,她就像一根繩,他們是那吊在那繩子上的螞蚱。

窗戶緊掩,距離行動還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著透明的紙照進來淒涼的光,傅驚塵捧著信,看花又青探頭探腦,他垂眼,問:“能看得懂?”

花又青說:“一知半解,好多不認識的字喔。”

傅驚塵將信還給金開野,話時對花又青說的:“和你之前的猜測一模一樣。”

他言兩語,簡單解釋事情來龍去脈。

八十年前,醉酒後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擔心官府追責,心一橫,心想反正是買來的,她在此地無父無母,又無親眷家屬,便趁夜黑風高,將屍體同時草草埋到亂葬崗。

實際上,他的妻子並未斷氣,尚有一縷呼吸。

她自墳墓中爬出,悲慟欲絕,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時分,趕路人瞧見這一幕,驚駭萬分,以為她要吃新屍,一傳十,十傳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謠言。

鎮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來問,問及籍貫人氏,方二害怕,順著虎妻的傳說,編撰出如此一個故事,極力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為安定此事,然後便是官府延請玄鴞門的人過來處理。

葉靖鷹未說玄鴞門的“處理”是這種。

當初,親自前來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個受儘冤屈的普通姑娘,卻沒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鹽將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氣在這八十年間愈來愈重。

金開野沉默許久,說:“弘光尊主這麼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聽聞過一些事,”傅驚塵淡聲,“生人的愛與恨,皆能鍛造出絕世的兵器。”

花又青聰慧,一點就透。

她張張口,未說話。

隻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幾片糕點,養精蓄銳,靜待出動的鳴鏑聲。

傅驚塵說得很對。

人最強烈的感情,愛,恨,極盛者,不隨□□消弭,甚至於可以千年不散。

許多人會用這種濃鬱的感情來煉器。

就像……傳言中的定清師尊,當年舉全派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儘數在那場大戰中死去,而他當初所用的一柄劍,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來不理解殉劍這件事,對她來說,這和殉情沒什麼區彆,都是為了他人而舍棄自己的人生。

當她在晚膳時提出自己觀點時,二師兄教她,說當初芳初不是為師尊殉劍,她是為匡扶正道,是為天下蒼生。

在兩百年前,修煉之人的心便已經變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殺妻/夫證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煉心得,唯恐對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長生,亦求永遠享樂;不將修煉之法傳授外人,不願被普通人擠占自己的資源,道法不傳,亦不流通,隻傳親友,不傳外人,以求代代維係家族的穩固定位——長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紅塵,等級分明。

一如《楞嚴經》中所言,末法時期,不見佛陀。

這種情況下,妖魔出世,於百姓而言,無異於是巨大的災難。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著妖魔而走,假裝視而不見。

定清第一個站出來,但他亦缺乏與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強大的兵器,越需要濃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愛之人,也須是愛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劍。

每每講到此處,四師兄都會正色,說倘若他早生個百年,當初定清師尊若最愛的人是他,要他去犧牲祭劍,他絕對二話不說,一個猛子就往鑄劍爐中跳。

花又青驚訝地問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師尊沒有斷袖之癖。

四師兄點頭說是啊,他也非斷袖,所以得趕緊跳進去啊。不然,打不過,活著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著和幾位師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貴的。她不想死,風雪中的破籮筐中,就算是吃乾草,也不能讓自己餓死;後來被大師姐撿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著,才能不辜負師姐給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後來,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師姐命懸一線,需要她舍棄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猶豫的。

她將這個感悟分享給二師兄,二師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說她已經開悟了,已經懂得以己度人、將心比心——

然後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著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師姐同時遇到危險,你隻能二選一,會救哪一個?”

……

可那也不僅僅是愛

芳初殉劍,也不是全為了男女情愛,不是因為持劍者是定清,而是因為當初肯豁出一身修為、所有基業、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隻有定清。

是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離,為蒼生,為黎明。

但那些選擇明哲保身的門派,在之後一點點蠶食了清水派的基業,並為自己找補,不歌頌他們的犧牲,隻講汙點——師徒相戀,有悖人倫,踐踏綱常。

將芳初為海隅蒼生殉劍的大義,輕飄飄地命名為愛情,還是畸戀,是為人鄙夷的師徒亂,倫。

他們不曾從封印妖魔中獲得名利,便詆毀他人的聲望。

因為他們雙目汙濁,瞧不見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間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過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舊。

花又青有時想要問問那位素未謀麵的芳初師姐,如果她知道如今,當初依舊會選擇以身殉劍嗎?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詆毀她,作踐她。

可惜永遠得不到答案了。

唯獨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間。

花又青將桌上的棗泥糕全部吃下,喝了兩杯水,聽到傅驚塵問金開野,打算如何處置妖屍的源頭?

金開野緊皺眉頭。

他說:“葉宗主說,時日已滿,希望我們能將她封住,裝進大乾坤袋中……帶回玄鴞門。”

傅驚塵頷首,並不意外:“果然是要煉化。”

花又青忽然出聲:“她叫什麼名字?”

金開野沒懂:“什麼?”

傅驚塵轉身,對她說:“她沒有名字,前幾日我翻閱縣誌,記載中,她是方袁氏——應當是方二為她取的,她本姓或許從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製牌位,XX氏,連名字都不曾留下,隻是夫姓和父姓的拚接,沒有半點屬於自己的痕跡。

她問:“為什麼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氣如此重,所鑄造的兵器,更易造殺業。”

金開野不知怎麼同妹妹講,他亦是從這個年齡走過來的,一路見血,一路踩著肮臟。

他僵硬地半蹲身體,想要摸摸她的頭發,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學玄術,細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蠻力。

想好久,金開野才笨拙地說:“你說的很對,我們會超度她的。”

花又青說:“……你真的不會撒謊哎,連小孩子都騙不過。”

她低頭,說:“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沒關係,你不用故意說假話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隻覺對方可憐,不該遭受此等酷刑,生時被利用,如今竟連死都不能,還要被繼續利用。這些個利用她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她的本名。

罷了。

花又青勸慰自己,不過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麼,你隻是需要融入這個門派,打聽線索。

桌上燃燒的香,終於到了底,最後一截晃了晃,脆軟地落滿香灰。

時辰到了。

山光黛浮,浮雲卷靄。

王不留終於醒來,又是哇哇一陣吐。金開野照顧孩子得心應手,勸他留在此休息,他猶豫著,剛想答應,冷不丁看到花又青,立刻不乾了。

飛快起身下床,王不留口中念念有詞:“這個小丫頭片子能乾的事情,我也能乾——憑什麼不讓我去?”

花又青嗆他:“口口聲聲小丫頭片子,你比我大幾歲?”

王不留惱:“黃毛丫頭!”

花又青回:“白毛小子!”

王不留氣炸了,四下巡視要拔劍。

金開野沉著臉,嗬斥:“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互相戕害?我看不等妖屍過來,你們倒是先把自己給玩死了!”

收了劍,王不留恭敬地向金開野抱拳:“對不起,金宗主,我不該和小孩一般見識,讓您見笑了。”

花又青說:“他沒見笑,是你在賤笑吧。”

傅驚塵捂住她嘴巴,避免小孩戰爭再度衝擊。

兵分路,金宗主、傅驚塵及一個符修的大弟子,各領一隊人去尋那妖屍的埋骨處。

水源,山背陰,極邪之地。這種,即可短暫縮小範圍。

順利在青龍山找尋到那條河流,花又青看過水月新鏡中的幻象,確定那妖屍行動範圍有限,那鹽醃的疼痛跟隨著她,即使被人從棺槨中帶出,也不能立刻恢複行走,她本質還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但子時陰氣重,陰氣滋養,誰知她此刻適應到幾成?

傅驚塵仰首望月,隻見天際邊緩緩飄來一朵積水雲。

花又青仍舊在他背上,百思不得其解,小聲問傅驚塵:“既然葉靖鷹已經研究出藥物,為什麼一開始不讓溫宗主帶來?”

傅驚塵身上有妖屍的氣息,倒是沒有幾個攻擊他。花又青在他背上,倒是引來幾個妖屍蠢蠢欲動,傅驚塵踢破一顆頭顱,聽見花又青倒吸一口冷氣——

他頓了頓,踩著剩下幾具妖屍的頭頂,輕盈躍到樹枝上,往山林中去。

“他不確定如今的藍掌門是否知道此事,”傅驚塵解釋,“葉靖鷹大約是想將它占為己有。”

無需多言,花又青明白了。

上次金開野寫信求助,信直接遞交到藍掌門手中,因而,指派誰來,帶什麼東西,如何解決,都是藍掌門決定的。

葉靖鷹按兵不動,作壁上觀,是想觀察藍掌門的反應。

果不其然,藍掌門並不知道妖屍一事,而溫麗妃亦不明——隻怕,就算金開野沒有寫求救信,當溫麗妃決定焚鎮的消息傳入玄鴞門後,葉靖鷹亦會同樣地派人過來,同金開野交接。

之前禁地一事,金開野欠葉靖鷹一個人情,他大約打算用在這裡。

花又青問:“你覺得,趕在金開野帶走她之前,我將她偷偷超度的機會有多大?”

傅驚塵沉吟片刻,答:“大概像你的腦子一樣大。”

花又青問:“哥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傅驚塵:“說。”

花又青問:“你罵人一直這麼有禮貌的嗎?”

傅驚塵忍俊不禁,背著她,輕盈向前:“我不是在罵你,是誇你——”

“青青,”他說,“趕在金開野前麵超度它的概率不大,但搶走她的概率大些。”

花又青:“啊?”

“好劍亦需滋養,你是女孩子,屬陰——”

花又青摟住他脖子,打斷他:“哥哥你忘記我生辰啦?我屬兔的,不屬羊。”

“……”傅驚塵說,“看來學習差不是你的錯,學堂裡先生平時都怎麼教你們的?這些東西也不教麼?”

花又青說:“喔,陰陽的陰啊。”

傅驚塵繼續往下說:“火靈劍陽氣過盛,玄鴞門平時教的法子亦偏陰,邪,你若是用,未必得當。”

花又青說:“所以你想用它來為我重新鍛造一件屬陰的兵器?”

他沒說話。

“我不要,”花又青認真同他講,“我不願犧牲他人來做自己的兵器,更何況這是可有可無的。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先生教過的。我今日不種惡因,來日便不會有人食此惡果。”

“開口閉口就是因果,或許我該送你去山寺裡做尼姑,”傅驚塵歎氣,“也罷。”

花又青聽他說,那聲音像是在說服自己:“誰讓我是你哥哥呢?”

傅驚塵騙了金開野他們。

他知道妖屍源頭的埋身之地。

半妖屍化後,他始終在青龍山上捕獵,生飲狼鹿之血。

早在初次翻閱縣誌時,傅驚塵便注意到八十年前這一樁離奇的老虎為妻。

即使沒有從幻境中探清真相,他亦從這些碎片中推理出事情真相。

意識到這點的花又青,心生竦然。

——這樣一個人,待出了幻境,她該如何才能打敗他?

花又青不信什麼感化那一套,她是行善,不是腦殘。傅驚塵現如今答應她,放棄以人煉器、而是超度,也不過是信了她是自己的親妹妹。

這份感情的寄托,從開始便是假的。

她不能期許用欺騙來換取真情。

落雪無聲,那被人遺忘的可憐女子,就被埋在這片土地下,旁側是涓涓細流,春日裡大約會有小鹿來此飲水,漫山遍野地開滿杜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