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事被宣傳得超越了推倒一堵牆,刻意賦予某種意義就是經過了編導,何況所謂的巨大意義並不真的存在,骨子裡許多東西從未改變。”
“何以見得?”
蘇長青聊起了《朗讀者》,昨天他捋了捋這個故事,有了另外的心得。
他把故事大概說了一遍,一個德國少年愛上大二十歲的漢娜,戰後再見麵是在戰犯審判庭上等等。
梅露蘭·多拉聽完很驚訝:“您是說這個喜歡聽小情人朗讀的漢娜實際上是個文盲,不可能是集中營的負責人,也就不可能是戰犯,但為了隱瞞文盲的事實,寧可冒著可能被戰後法庭絞死的危險?”
“是的,漢娜對不識字有股強烈的羞恥感,不顧一切堅持隱藏這個秘密,最終被判終身監禁,雖然失去自由,但也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
《朗讀者》拍攝於十年後,主演就是今年即將憑《泰坦尼克號》蘿絲大紅大紫的凱特·溫斯萊特。
梅露蘭·多拉顯然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困境,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可那個少年已經是法律工作者,完全可以出庭為漢娜作證,僅僅為了自尊而失去自由,甚至令戰爭審判失去意義好像不值得。”
“這正是戲劇矛盾之處,尊嚴和自由哪個重要。
漢娜是集中營管理員,是國家犯罪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當她受命揀選女囚犯,把她們送到奧斯維辛集中營去受死時,她沒有懷疑過、更沒有挑戰過這個命令的合理性。
當關押數百猶太人的教堂起火,她考慮更多的是如何維持秩序、防止囚犯逃跑,而不是開門救命,於是燒死了許多人,她還是有罪的。”
“你剛才問少年為什麼沒有出庭作證,原因恐怕很複雜。”餐廳裡很熱,蘇長青從寒冷中徹底緩了過來,於是啤酒喝得很勤:“首先是作證也無法免去所有殺人罪行,其次是他們這一代人對上一輩的罪行感到羞恥,心懷怨恨。
但他依然愛著漢娜,在她服刑期間依然寄錄音帶為她朗讀,教她識字。”
梅露蘭·多拉很快反應過來了:“這故事有為戰爭罪犯開脫的味道,個人雖然在國家意誌麵前很渺小,但畢竟有選擇的能力。”
“如果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文盲,沒有選擇的能力呢?”
“您在設定一種極端的情況,但這改變不了犯罪事實。”
“清算戰爭罪行是其次的,其實這是個關於羞恥、謊言與傲慢的故事。”
梅露蘭·多拉又有些意外:“哦?”
當蘇長青想把這個故事真寫出來時,才明白這並非是一部反戰自省片。
一戰之後德國識字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按道理作為國家工作人員的漢娜絕不應該是個文盲。
一個自詡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居然還有文盲公務員,這本身真可能是巨大的羞恥。
漢娜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撒謊保守這個秘密,她對集中營中殺死大量猶太人並無懺悔之意,甚至自始自終沒有道歉過,但對尊嚴耿耿於懷,不惜為此終身監禁。
“這是自認高人一等的傲慢,不惜撒謊並付出慘痛代價也要維持這個傲慢,這才是這個故事的本質。”
蘇長青覺得這個故事設定給日本人也很合適,日本人在這方麵甚至表現得更加淋漓儘致,戰後誠懇道歉的人屈指可數。
凱特·溫斯萊特最終憑此片奧斯卡封後,梅露蘭·多拉都看出其中有為戰爭罪行開脫的成分,評委們不可能看不出,然而此片還是獲獎了。
評委們很明白影片是否反戰是其次,朗讀者朗讀的是文明,這故事販賣的是文明優越論。
“有些事情從未改變,隻不過換個形式存在。”
這當然是個好故事,由歐美人寫出來是自我吹噓,如果蘇長青寫出來,恐怕就是一針見血的諷刺。
“您的才華再次令我刮目相看。”梅露蘭·多拉當然也想明白了,笑著喝了一口啤酒:“作為朋友我真心勸您一句,彆考慮拍這部電影,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