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答應了楊戩,帶上雲珩一起出門，但沉香仍是有些不情不願。且不說雲珩是他的小表舅，就算是他的小表弟,他也不想跟同窗小聚的時候帶個孩子在身邊。
他愁眉苦臉的模樣被雲珩看在眼裡：“哎呀，你不要不高興了，我長得這麼好看，不會給你丟臉的。”
沉香捏了捏他的小臉：“你倒是對自己的容貌很自信。”
雲珩理所當然的點點頭：“那當然,大家都快我長得好看。”
沉香低頭仔細端詳他那張精致到無可挑剔的小臉：“確實很好看。不過……”
他故意欲言又止，臉上露出個壞笑。
雲珩看得一陣緊張，又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哥哥，哥哥！你不要丟下我,你要是丟下我，我就……”
小家夥有樣學樣，也跟著他欲言又止。
被人抱著腿哀求的感覺很好,沉香頗有些得意,笑眯眯的看著雲珩問道：“你就什麼？”
雲珩說：“我就去找表哥告狀！”
“……”
沉香牽著他的手邁出客棧：“走吧。”
雲珩那張嘴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你剛才說,不過什麼？”
“沒有什麼。”
“有的，你說了,不過……”
楊戩站在床邊,目送他倆的身影走向長街另一頭。沉香這孩子善良又心細,對雲珩也很好,有他暫時照顧小家夥,楊戩也能放心，趁著這個時候,回一趟華山。
這一路走過去，街邊的小玩意兒看得雲珩挪不開眼。彆的小孩子喜歡的，他也喜歡。好看的,好玩的，他都想要。
一個小孩子手裡舉這個竹製的風車與他們擦肩而過，雲珩的眼睛就跟著對方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旋轉。
沉香扶著他的頭，給他轉過來：“想要什麼，我給你買！”
“謝謝，哥哥！”雲珩那張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哥哥張口就能叫。
於是，這一路走過去，風車、糖人、空竹、麵具、孔明鎖、九連環、竹蜻蜓……彆說他的小手，就連沉香的手上也拿不下這麼多東西了。
這還沒有走到聚會的地方，兩個人手裡已經塞得滿滿當當，全是雲珩的玩具。
兩個人走街市儘頭的一棵大樹底下，沉香昨天和同窗約好了在這裡見麵。他帶著雲珩趕到的時候，人家已經在那裡候著了。見到他就頗為不滿的抱怨了一句：“你怎麼才來？”
因為雲珩這個小家夥，一邊走，一邊買，所以耽誤了。
“我……”
沉香還來不及解釋，那人看到他手裡的東西，又問道：“你還拿這麼多玩具，”那人忽然感覺不妙，“你不會……”
他話音剛落，雲珩就從沉香身後探出頭來，他臉上還帶著一個白色的狐狸麵具，俏皮又可愛。
“你你……”那人驚訝的看著沉香，“你不會要帶著你的小舅舅一起去吧。”
沉香點點頭：“我舅舅出門辦事，帶不了他。他非要跟來，我也沒有辦法。”
“額……”同窗愣在當場，“你知道咱們今天要去哪裡嗎？”
沉香一臉茫然：“去哪裡？”
“怎麼要去的是王大人府上。”
沉香更懵了：“王大人？”
“沒錯，就是戶部尚書王大人”同窗一臉向往，還朝著某個方向拱了拱手，“王大人喜好結交天下名士，每一屆科舉，都會邀請進京趕考的學子到他家裡聚會暢聊。還資助了好些家境貧寒的學子，將他們留在府上讚助。有的學子中了進士之後就成為了他的門生。”
“額……”沉香低頭，為難的看向雲珩，“我這帶著孩子，要不，今日就不去了吧。”
“那怎麼行？”同窗拽著他不撒手，“你可是咱們這一批同鄉來的考生中，最有學問的，你必須得去露露臉。到時候中了進士，說不定也能進戶部當差。”
沉香沒有他想得那麼遠，隻是發愁的看著雲珩：“那他怎麼辦？”
雲珩眨了眨眼，貼在他的身旁：“我就乖乖地坐在旁邊，不吵也不鬨。”
沉香才不信他能乖乖地：“你就沒有不吵不鬨的時候。”
雲珩眨了眨他那雙靈動又漂亮的大眼睛：“我保證！”
“真的？”
“真的！”
沉香歎了口氣：“那……走吧。”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這位王尚書在郊外的一處彆院，小橋流水、亭台樓榭應有儘有，甚為清幽雅致，是讀書人的最愛。
他們去得晚了，亭閣中已經聚集了十幾位考生，正在就當今天下局勢展開激烈議論。
沉香一走進來，好好幾位他的同窗過來跟他打招呼。見他帶著個孩子，還是個容貌甚為精致的孩子，紛紛問道：“喲，怎麼還帶著個小娃娃？”
沉香還未開口，雲珩這小機靈鬼搶先答道：“我是他的表……表弟。”
他又拉了拉沉香的手，軟糯糯的叫了一聲：“表哥。”
沉香聽到這一聲“表哥”，眼前忽然浮現出舅舅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不由自主感到背脊升起一陣涼意。
他尷尬的笑了笑：“家裡人外出，沒人照顧，我隻能帶著了。他很乖的，不會打擾大家。”
雲珩像是證明他的話一般，自己在亭子外的長廊上找了個地方坐下，低著頭開始專心擺弄他的玩具。
這十多個學子中，大部分都是沉香不認識的。其中有一位衣著華貴的公子坐在石桌旁，手裡搖晃著一把折扇，侃侃而談。
他的周圍簇擁著好幾個人，無論他說什麼，大家都頻頻點頭，臉上露出一副又震驚又崇拜的神情。
雲珩小聲問同窗：“這是誰呀？”
同窗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低聲道：“王公子。”
沉香沒反應過來：“哪位王公子？”
同窗瞪他一眼：“自然是王尚書家的王公子。”
沉香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剛才聽了半天，就覺得這人神態語氣透露著滿滿的優越感，看向周圍學子的眼神中也帶著一點輕蔑。
並且誇誇其談的內容很多也經不起推敲，甚至有些荒唐可笑，引經據典也很不準確，常常出錯，但旁邊的人就像忽然喪失了辨彆能力，一味的讚賞。
原來人家正是這彆院的主人，貨真價實的尚書公子。
沉香他爹也是當官的，不過劉彥昌隻是個地方縣令，跟人家戶部尚書有天壤之彆。
就算在書院讀書的時候，沉香也沒什麼官家子弟的架子，和其他學生沒什麼區彆，甚至更加勤勉踏實，夫子們都很喜歡他。
有人簇擁著尚書公子阿諛奉承，就有人不吃這一套。沉香就是其中之一，他坐在人群外圍，一回頭就能看到雲珩的地方。幾位同窗也跟他坐在一起，大家一邊欣賞著庭外的景致一邊吟誦幾句應景的詩詞，也彆有一番意趣。
沉香時不時還要看一眼雲珩，那小家夥天生就是一副愛湊熱鬨的性子，人多熱鬨他就高興。
雖然一直低頭在擺弄自己的玩具，可是亭子裡其他人隻要鼓掌叫好，他也跟著站起來，學著其他人的樣子，奶聲奶氣的喊一個“好”字，引來不少書生側目，就連那位王公子也誇他機靈可愛，還專門命一旁候著的丫鬟端了一盤點心過來。
一聽到點心，雲珩就把手裡的玩具丟到一旁，盯著盤子裡的東西仔細端詳。
盤子裡的東西用油炸鍋，呈金黃色，表麵還撒了一層糖霜，兩條擰在一起變成一根，看上去有點像……
雲珩思索半晌才想起來，有點像仙女們梳的辮子。
他問丫鬟：“這個叫什麼呀？”
丫鬟笑道：“這是巨勝奴，小公子嘗嘗。”
“哇！”雲珩大叫，“原來這就是巨勝奴，我聽師父說過的。”
他拿起一個放進嘴裡，嚼起來酥酥脆脆的，滿口留香：“真好吃。”
那邊王公子收了扇子，帶著一種憐憫的神情，對旁邊的人說道：“唉，生在小地方的孩子，連巨勝奴都沒有吃過，更遑論能學到更加精深廣博的學問。”
在座各位，除了他這位尚書公子，誰不是小地方十年寒窗苦讀，一路從秀才、舉人考過來，才有機會進京參加會試。
這話說的，每個人麵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掛不住。於是，旁邊就有人岔開話題，說起了最近在文人圈子中流傳開來的一篇遊記，請他品評一番。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溪穀。搖颺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餘無以窮其狀。”【《袁家渴記》-柳宗元】
那王公子對前麵寫景的部分高談闊論一番，說這樣的風景京城周圍隨處都有，還提到了一處皇家園林，說那裡的風景才叫絕美。又裝模作樣的歎息一聲：“可惜皇家禁地，普通人終其一生也難以領略如此勝景。”
“……”
這番話說完，眾人又是一陣沉默。這篇文章沉香也讀過，雖然全篇寫景，卻也不難從其中讀到作此文章之人，那時那刻胸中的憤懣之情。尤其是那個“駭”字，生生將花草樹木賦予了人的情緒。
被這位王公子這麼一番解讀，意境全無，頗為掃興。
即使這樣，旁邊竟還有人昧著良心誇讚他學識過人。
文章聊不下去，於是，書童取來筆墨紙硯，眾人又開始談論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