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一下車就聞到了空氣裡飄著的淡淡血腥味，地上有一道暗紅的痕跡，好像有什麼人從樓道上滾了出來，樓道口貼著一塊藍皮的貼牌，用標準字體寫著“4號樓”。
文森特將白大褂脫下來挽在手肘裡，樓道裡傳來了幾聲沉悶的咳嗽，黑黢黢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暗處晃過來一個白發的腦袋，臉上長滿褶皺的老人一邊咳嗽，一邊探頭出來看：“是小蘭和洛醫生啊，你們這麼又這麼晚下班？”
“這幾天單子多，阿婆怎麼也沒睡？”蘭因回話。
阿婆眯起眼睛，像所有不好搞的老人一樣不高興地抱怨起來：“總是有大手大腳的小年輕跑到樓裡來，說是要租房子，帶他們去看房間麼又東問西問，到處亂走，咣咣咣吵得人睡不著覺，喏，我才弄走一個，大晚上的來租什麼房子！不過有三個小夥子留下來了，以後就是我們的鄰居了，你們也要多照顧一下的。”
蘭因點著頭，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樣：“我看見路上的尋人啟事越來越多，好像要貼到小區裡來了，人還沒找到？”
阿婆先是一愣，隨即布滿溝壑的臉就是一沉，眼裡露出了憤怒的凶光：“貼到小區裡？她敢！上頭天天在說文明城市，不能亂貼東西，這東西貼了要罰款的！她敢來貼我就給她撕了！”
說著，她好像不放心似的，一步一挪地蹭回房間，嘟嘟囔囔地說：“……不行，我這就去看看，給她把邊上的都撕了……’
兩人看著老太婆晃晃悠悠地走進門裡去拿手電筒，也不阻攔，一前一後上了樓，這種老式的小區並沒有電梯，兩個年輕的男人走到四樓，蘭因在開門，文森特注意到原本空置的隔壁鐵門上已經貼上了紅色的福字，顯然在他們出門上班的時候這裡有了新住戶。
應該就是阿婆剛才提起的那三個小夥子了。
蘭因開了門，順手打開壁燈，把兀自出神的文森特拉進來，屋內有淡淡的香氣，來源於蘭因習慣點的香，沉鬱清冷的香味像薄薄的晨霧，將人籠罩在一片閒適中。
入殮師跟在文森特後麵，把手裡的宮燈掛在門後的掛鉤上，凝神細看，原本奄奄一息的火焰已經活潑了很多，生機勃勃地在燈罩裡燃燒著。
他回過頭，才發現不僅是他在看這盞燈，文森特也在看它。
站在房屋中央的瘋醫生脫去了在外人麵前的偽裝，白大褂上滿是濺開的猩紅濃稠血跡，雪白的皮膚在月光下泛著死白的冷光，矢車菊藍的瞳孔不自然地散大，像是死者充滿惡意的凝視，依舊暗紅的唇色為這朵碎裂的薔薇增添了驚心動魄的豔，早已死去的人站在屬於活人的夜色下，凝視著那盞燈——或者說是那個怪物。
濕滑的蛇尾從入殮師衣擺下遊出來，擺脫束縛的怪物發出低低的喟歎，舒服地纏繞上屋裡唯一的“生物”，瘋醫生沒有理會怪物親昵的靠近，隻是用手杖將不由自主往他大腿內側爬的尾巴尖尖往下按了按。
被拒絕了的入殮師發出低沉的咕噥，他本人還和文森特有一點距離，這點距離營造出來的疏離被他們中間那條遊動的蛇尾破壞殆儘。
“真是怪物啊……”文森特用不知道是讚美還是諷刺的語氣喃喃道，烏木的手杖壓在蛇尾堅硬的鱗片上，往下不輕不重地緩慢碾壓著。
被細微的刺痛感喚醒了豎瞳的入殮師望著他：“我是怪物，那你會討厭我嗎？還是拋棄我？”
被放逐在生死之外的靈魂輕聲詢問，破碎的回憶裡湧起飄雪一般紛紛揚揚落下的紙屑，以及被穿透了的咽喉，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那裡的皮膚完整，沒有任何異常，但他就是感覺到了好像有冰冷的風從這裡的缺口中呼呼吹過，迷離中應當有纏綿悱惻的歌聲唱著柳夢梅和杜麗娘的愛情，亡故的豔鬼踏月而來，恨不得一對蝴蝶鴛鴦雙宿雙飛。
杜麗娘慕色還魂，柳夢梅呢？
文森特注意到了他的這個動作，喉嚨——那是蘭因的致命傷。
由他親手而為。
蘭因的意識恢複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文森特的拇指按在了杖劍上，隻要一撥，就能拔劍出鞘，將複蘇的亡靈再度絞殺。
但蘭因的動作隻出現了這麼一霎，那點不屬於他的靈光轉而又沉沉睡去，他抬起頭，就看見文森特不知何時靠近了他許多，近到兩人的呼吸都仿佛交錯。
像是愛侶纏綿的親昵。
蘭因疑惑地看著他：“洛林？”
瘋醫生凝視著他，好像在用視線把他的每一寸都仔仔細細地刻在心裡，良久，他鬆開了手杖，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按壓在蘭因肩頭。
“我們都是怪物，”死在人心惡意中的瘋醫生難得這樣溫柔，“所以怪物永遠隻會和怪物在一起，沒有誰拋棄誰。”
蘭因烏黑的瞳孔裡有淡淡流光掠過，模糊的記憶裡，一句埋藏在灰燼中的話再度從浮塵裡出現。
——生死薄上，餘生六十三年，與君共行。
我們的時光還有很久，故事還有很長，誰知道那個終點會在哪裡，世人的夢境瘋癲繚亂，謊言渾噩猖狂，真實的世界裡怪物就該和怪物同生共死，攥緊了手共赴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