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飲玉自從進門後就一直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沒有要坐下的意思,四皇子說完了這套話才有心情掂起茶盞,不著痕跡地細細打量這位京城芝桂。
放在往日,他可是沒這個機會進入謝三郎君的文宴的。
世家清貴傲氣,皇室在發跡前,也不過是一個中末流的小世家,就連遞上拜帖給謝家子弟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就算是一躍成為了皇族,也離不開這些大家族的支持,因此要說皇室的骨頭在世家麵前有多麼硬,那還真沒有。
於是這就造成了一個極其奇怪的現象,皇室子弟們既自卑又傲慢,恨不得時時刻刻張揚自己高貴的身份、標榜自己的地位至高無上,又不由自主地想要融入世家的圈子裡跟他們一起玩,這種扭曲割裂的情況落在聰明人眼裡顯得異常可笑。
四皇子曾經也不是沒想過結交這些世家子弟,可惜他本人資質並不怎麼出眾,在謝飲玉最為風光的那幾年,頂頭皇位上坐著的還是他的伯父,他也隻是一個親王的兒子,這樣的身份想去參加謝三郎的文宴自然不太可能,還是當時的太子——也就是他的堂兄偶然聽說此事,給了他一個同行的機會。
太子,雖然也是皇室子弟,但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再威風的世家也會給未來的天下之主足夠的麵子。
於是他就在這樣跟隨著太子,見到了被簇擁在一群鮮衣怒馬清俊郎君中的謝飲玉。
世上珠玉,京城芝桂,謝飲玉不能說有多麼容色出眾,可是每個人在進入此地,第一眼都隻會看見他。
或許是周圍人隱約以他為首的坐位?又或許是他身旁的郎君公子們都有非凡的風雅儀態?也可能是他位居其中,卻如同身居冰雪世界,身旁的人再怎麼使儘渾身解數試圖換來他全身心的投入,也隻能得到仿似出神的微微一笑。
他們走進來時,坐在謝飲玉旁邊的幾位郎君正在博戲,輸了的那一個不以為意地大笑著站起來,隨手摘下發冠,解開身上累贅束縛的深衣,露出雪白寬鬆的中衣,這行為非常不雅,因為他做得坦然優雅,加之時下風尚肆意開放,周圍人隻是笑嘻嘻地叫好起哄,一邊呼喝童兒抱來琴琶,調音預備奏樂。
時值深秋,天氣已經轉涼,場中的郎君身長玉立,失去發冠束縛的長發如墨瀑委頓,白衣勝雪,他握著佩劍隨手挽了兩個劍花,劍眉星目,意氣風發,儘管儀態不甚雅,卻透著超拔天地的瀟灑氣度。
被簇擁的謝飲玉無奈地笑了起來,朝場中的輸家招招手:“鳳子,天色驟冷,莫要如此妄為。”
被招呼了的人乖乖地走過去,謝飲玉解下自己肩頭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又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周圍的人頓時大笑起來,有人還大聲應和:“鳳子鳳子,你以後莫叫鳳子了,改名叫鶴子罷!”
被嘲笑了一頓的人也不生氣,扯著大氅揮劍起舞,真如一隻白鶴飛下九重天,姿態昂揚,舞姿典雅高貴,折腰如鬆遇雪,旋舞如風獵獵,揮袖如鶴高飛,手中劍翻飛出薄光萬丈,看得眾人一時癡了。
四皇子想起來這個被謝飲玉親昵地稱為“鳳子”的人是誰了,王氏驚才絕豔的六郎王瑗之,小字鳳子,源於王氏已故的族長一次閒談:“瑗之,吾家稚嫩鳳皇子是也。”
王家的鳳子,是不少京城少女的夢中佳婿,無奈此人不通情愛,任憑小娘子們怎麼示好都無動於衷,四皇子記得自己還幫妹妹遞過一次詩書,想來妹妹應該也沒有得到過任何回音。
但是這個對他人都不假辭色的王鳳子,在謝飲玉麵前竟然是這樣的嗎?
方才被謝飲玉一招即來的乖巧,簡直就像是他家中被豢養得親人的小狗兒了!
大概是王鳳子給他帶來的震驚實在是太劇烈了,他竟然有些忘記了這場小宴上之後發生的事情,也可能是漠北戰役剛爆發不久,太子諸事忙碌,隻短暫地飲了幾杯水酒,閒談了幾句,就離去了,作為太子隨身掛件的四皇子也沒有留太久,很快就告辭離開的緣故。
而無論是太子的到來還是離開,都沒有引起這群驕傲的世家子弟的過分注意,好像來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被攜帶而來的四皇子也隻是這樣短暫地瞥見了屬於他們的世界的一個角落。
比浮光掠影更加的短暫。
想到這裡,四皇子再次仔細打量起了麵前的謝琢。
他發現他竟然有些不能將麵前這個謝琢和幾年前的謝飲玉重合起來了。
那時的謝飲玉,有這樣沉冷、靜默嗎?
在這樣淡淡的疑惑中,他聽見謝琢說話了。
“多謝殿下為謝琢奔忙,”謝琢溫和有禮地道謝,“然而琢向來行事肆意妄為,年少時候氣盛,年長以後更是變本加厲,自覺天下無人能居琢左右,及至目前,養出了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脾氣,最不喜歡的就是看人眼色過活。”
“殿下說琢欲行此事,就會站上整個大夏的對立麵,那麼琢敢問,殿下能代表整個大夏嗎?”
四皇子一愣。
“滿朝文武,朱紫琳琅,是整個大夏嗎?”謝琢沒有停下聲音,不緊不慢地問。
隨著他的問話,四皇子悚然瞠目,後背上不知不覺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謝琢看出了他神色的變化,微微一笑,雙手籠在袖子裡,好似一隻收斂了翅膀垂眸的高潔白鶴,說著大逆不道的話語。
“謝琢一生叛逆,卻也想問問,天幾高,地幾厚,殿下可能解我心頭疑惑?”
四皇子蹭一下站起來,臉色忽白忽青了一陣子,猛然咬住牙低聲快速道:“宮中已有風聲,你若執迷不悟,就算父皇也保不住你,雖然不至於判處死刑,但很可能是流放漠北終身,而等你出了京城,你的命就再難保住了!”
謝琢臉上出現了點真切的訝異,旋即變作了微笑:“謝殿下關照。”
他說了這麼一句就不再說,四皇子又盯了他一會兒,感覺到了這人的心意堅如磐石,怕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了,憤憤地哼了一聲,拔腿就走。
他雖然被好心當了驢肝肺,但是奇異地並沒有多麼生氣,可能是因為那一瞬間又像是看見了被環繞簇擁的謝飲玉,或者是某種難以理解的情緒衝擊到了他。
就算是再卑劣的人,也會對好人產生敬畏的。
被獨自一人留在了秀雅堂的喬晝站了一會兒,一名侍人悄無聲息地走上來提醒了一聲:“三郎君。”
這是在提醒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去,他還是個被囚禁的“犯人”呢。
侍人麵貌平平無奇,帶著種呆板木訥的樸實感,他領著喬晝再回廊上七轉八轉,很快轉到了沒人的地方。
喬晝跟在他後麵,眉頭輕輕提了起來,這路線跟他來的時候可不一樣,眼見周圍人跡荒蕪,這人難道是誰派來的殺手,忍不住要先下手為強了?
沒等他繼續琢磨下去,帶路的侍人忽然停了下來,停頓半晌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雙膝觸地,雙手趴伏,額頭深叩,是標準的五體投地跪姿。
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一點的喬晝不動聲色地往後仰了仰,不過也鬆開了袖子裡尖銳的竹刀。
“你這是做什麼?”
侍人趴伏在地上,久久沒有說話,喬晝垂著眼眸思考了一會兒,以他目前的處境,唯一一件能幫到彆人的事情似乎隻有——
“和六年戰役有關?”
聽見這個詞,侍人的脊背猛然一抖,他開始瘋狂地、用力地磕頭,頭顱砸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回響。
“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
他一邊磕頭,一邊喃喃重複著這句話,喬晝忽然覺得有意思極了。
“你剛才也在秀雅堂,你聽見了四皇子的話,如果我繼續修史,很可能會因此而死。”
侍人停下了磕頭的動作,抬起一張木訥的臉,青紫的額頭上傷痕累累,乾枯的眼底泛起了一點水花:“我……我聽見了。”
他的聲音比蚊蠅更加細弱。
他聽見了四皇子的話,開始害怕起三郎君真的會因此而退縮,於是出此下策,前來懇求三郎君。
“我的弟弟……就死在定州,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們說定州軍投降了,害得定州被屠戮一空,定州軍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但是、但是我不相信……我弟弟不可能投降的……”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嘴唇顫抖,眼神呆滯:“沒有人告訴我到底怎麼了,史書也不肯寫,可是我弟弟應該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他怎麼就變成賣國賊了呢?”
他在自己的思緒裡呆了一會兒,猛然彎腰,又開始以更快的速度磕頭:“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
一滴滴深色的淚水打在地板上,他在懇求一個無辜的人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這個要求很無理,但他真的沒有彆的辦法了。
不知磕了多少下,他看見三郎君的衣角越過他,同時落在他耳邊的還有一個字:“好。”
單獨一字,重逾千斤。
侍人渾身脫力,他還是跪在那裡,很久之後,向著那個人離去的方向又用力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