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殼子背後還有生產公司的文字,突兀地斷在了字母Л的中間,像個無所適從地支棱著腿的人。
理查盯著這個支棱腿地字母看了片刻,隨口問:“佩佳很不喜歡被人支配嗎?”
佩特羅沙依舊盯著那個可愛的金色發旋看,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佩佳就是這麼表現的啊,剛才那個男人,不就是想要命令支配佩佳,所以才躺到外麵去了嗎。”
理查說話還帶著點孩子氣,不過佩特羅沙並不在乎這點稚氣。
“你是這麼理解的?”西伯利亞的落魄貴族沉吟了片刻,“勉強說來的話,這樣的理解也不能算是錯誤的,不過並不能完全這樣理解。”
他的話顯然過於複雜了,就算沒有對著理查的正臉,他也能想象到小孩皺起的眉頭。
“我不介意聽從彆人的命令,但是他必須得證明他有這個能力掌控我的自由,剝奪彆人思考選擇的權力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發明了秩序,最愚蠢的人則妄圖突破秩序散播自由,但是掌控自我的命運——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無論是擔負自己還是彆人的命運,都需要莫大的勇氣和智慧。”
“而我……”佩特羅沙說了這麼一串似是而非的話後,停頓了一下,微微笑起來,歎了口氣,“主教我不能舍棄這種痛苦,愚昧地把自我的命運交托給一個陌生人。”
……這明明就是多疑加傲慢吧,能把不信任彆人說得這麼清新脫俗的,也就佩特羅沙這個野生神父了。
他明明之前還說主使人牧養人間的羔羊呢,到他這裡就是不能舍棄自我了,好一個雙標的男人!
理查在心中腹誹了兩句,捏著那隻紙殼子拋來拋去,狀似隨意地問:“那如果……佩佳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遊戲裡的人物,會怎麼辦呢?”
佩特羅沙嘴角的微笑慢慢拉平了,他輕聲說:“遊戲裡的——人物?”
小孩兒清亮的嗓音帶著隱約的甜:“啊,就是那種指揮遊戲啦,可以操縱仆人扮演遊戲裡的自己,然後讓他聽自己的命令做各種事情……佩佳喜歡這種遊戲嗎?”
年少的落魄貴族沉默了。
“不喜歡。”很久之後,他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響起。
理查在他懷裡動來動去,將半個身體側過來,略鼓的臉蛋上火焰的光影輕輕搖晃,如同魔鬼狂笑的倒影:“佩佳不喜歡這種遊戲嗎?”
佩特羅沙用雙手圈住懷裡的小孩,下巴不容置疑地壓在他頭頂,聲音有點含糊:“我並不介意自己是一個……遊戲中的人物,我的出生、家庭、自我,之類的種種,都可以是被安排設計好的,就像是主賜予我人生一樣,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彆,無論祂是什麼,我感恩令我得以誕生的存在。”
“我隻是不太喜歡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陪著不同的愚蠢傻瓜重複看一眼就能知道底細的故事。”
佩特羅沙的聲音輕柔到近乎耳語,他環抱著理查,左右緩慢地輕輕搖動著,這個姿勢有很強的安撫效果——如果他手裡沒有握著那把匕首的話。
理查的手指正壓在他握著匕首的手上,限於孩童手臂的長度,他們明明是同時伸手去抓匕首的,他卻倒黴地抓了個空,隻是突兀又尷尬地壓住了佩特羅沙的手。
少年人低頭與理查對視,極其溫柔地微笑了一下。
“理查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他問了一句,沒等小孩回答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這次是我有點急躁,剛才是不是輪到你做選擇了?結果我提前出手乾掉了這隻蠢貨。”
“非常抱歉,這大概會讓你失去不少遊戲體驗。”聽遊戲裡的npc說出這樣的詞彙是一件有點可怕的事情,尤其是這個npc手裡還握著一件凶器,且二十分鐘前剛乾掉另一個npc。
“我本來沒想這麼激進的,但是你實在是太有趣了,所以我一下沒忍住。”佩特羅沙眼裡含著真摯的歉意,長長的睫毛遮住藍灰色的眼睛,微笑安寧。
理查完全不在乎他帶有某種恐怖意味的言辭,抓緊時間搜刮情報:“佩佳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佩特羅沙對將死的人脾氣很好:“忘記了,總之就是,不停地被不同的人在雪地裡救起來,然後經曆一摸一樣的事情,然後就忽然都想起來了,不過進入這個遊戲的玩家素質真的差異很大啊。”
他發出了情不自禁的感歎,從他人口中獲取有用信息是他的本能,而得知這個世界的真相,隻花了他兩個小時都不到的時間,那個榮幸被他套話了的玩家還傻乎乎地將他當成了最好的夥伴,直到最後快通關時莫名其妙被他坑沒了命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佩特羅沙覺得這個世界太沒意思了,所有的玩家都是一樣的蠢,完全不會對他這個“npc”抱有任何警惕之心,隻要是他說的話他們就全部接受,像是一群無辜的羔羊,按照他的心意去探索這個世界的全部。
但是,有時候他們會忽然變得有主見起來,堅持要去某個地方、要救某個人、要做某件事……
這種突兀的脫離他控製的事情讓佩特羅沙很不高興,他們既然向他奉上了自由以換取愉悅的遊戲體驗,那麼他自然會將他們的遊戲安排得妥妥當當,突然要撕毀契約拿走已經交給他的東西……
真是令他特彆、特彆的不滿。
就和這個混亂無序充滿爭執、戰亂、血腥的世界一樣,所有人都握著自以為是的自由,傻乎乎地橫衝直撞。
“那之後我們會經曆什麼呢?”理查直擊重點開始空手套這個遊戲的主線劇情。
佩特羅沙歪著頭,金棕色的發絲遮住一隻眼睛,語調輕柔:“理查……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理查頓了頓,昂起下巴:“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啊?我要是喊一聲救命我就不是男人。”
充滿了孩子式故作堅強的語氣,還有虛張聲勢的色厲內荏。
佩特羅沙無聲地笑了笑:“這是個很大的世界,他們說,這個遊戲有六個登陸點,其中一個就是西伯利亞,而我是這個登陸點的接引npc。”
他說自己是npc時鎮定極了,一點也沒覺得哪裡不舒服。
“跟著我走的話,大概就是征服世界的路線,我會幫你獲得葉尼塞河以東起義軍的領導權,沿路還有貴族們的支持,然後繞路越過伏爾加河和貴族僅剩的騎兵隊彙合,幫你得到這支隊伍,最後北上踏平莫斯科,征服整個西伯利亞……”
佩特羅沙輕描淡寫地概括了一下這個劇情,口中“獲得”“征服”之類的詞語不要錢似的隨便擲出,在遊戲裡,這應該的確是一條非常能滿足男性玩家征服欲的路線。
可是為什麼對話框裡會莫名其妙出現什麼“好感度”之類的詞語,它的用詞可不像是友情培養,所以這是個針對女性玩家的披著征服世界的外殼的戀愛遊戲?
不過佩特羅沙顯然無視了其中甜蜜的戀愛劇情。
他用清晰而起伏得當的語言介紹著他經曆了無數次的劇情,握著匕首的手悄然貼上了孩童的脖頸。
用各種方法謀殺玩家這種事情,他已經做過了很多次,這個遊戲沒有什麼存檔功能,且是鏈接意識的全息遊戲,根據佩特羅沙的推測,被殺掉的玩家或許在他們的現實裡也陷入了某種沉眠,而現在這個……
感知到了匕首微涼的氣息,理查一動不動,最後問了一句:“每一次玩家進入,對佩佳而言就是一次新的人生吧,那佩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死亡是怎樣的呢?”
這個問題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意義,單純是他的好奇。
就算是再強悍的人,心理承受能力都是有一個極限的,經曆過這麼多次死亡的佩特羅沙,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他見過的最強悍的人也不為過,這個人類標本極富探索意義,他忍不住隨口問了這個問題。
“印象最深刻的死亡?”
佩特羅沙的手頓了頓,他腦中驟然閃過被冰雪覆蓋全身的寒意,每一次新生都是將死的痛苦,他要在死亡的威脅裡等待一個新的玩家到來,將他從垂危中喚醒,這種奄奄一息地不停等待的感覺非常的可怕,不過佩特羅沙早就習慣了。
他在半生半死之間昏沉地安睡,由遠及近的腳步踩著厚實的積雪靠近,最後駐足在他身邊。
又是一個新的玩家。
他靜默地等待著,他知道這時候玩家麵前會出現一個選項,他是否能夠開始這一次的人生,就在於這個玩家的選擇,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玩家選擇將他扔在冰雪裡死去的。
在一段不知長短的時光後,一雙溫熱的手愛憐地貼上了他的脖頸,而後……慢慢收緊了。
佩特羅沙全無任何反抗之力,他隻是有些驚奇,竟然真的有人會選擇這個從未有人選擇的選項,還是親自動手?!
為什麼?他發現了什麼?他知道了什麼?
他聞到了對方身上不屬於冰雪的淡淡玫瑰香氣。
懷揣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順從地浸入了死亡甜蜜多情的黑沉,再次睜開眼睛時,就看見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孩童。
“願主使你得以安息。”
鋒利的刀刃割過孩子纖細的脖頸,理查的躲避在這樣狹小的空間中是全無用處的,佩特羅沙用衣服鎮定地堵住了傷口,避免血液噴得到處都是。
本來可以是一場較為漫長的遊戲,可惜或許是被那個男人攪動了心神,又或許是理查太過敏銳,無論如何,被看破了身份的遊戲就不再有趣味可言了,佩特羅沙垂著眼眸,輕柔地為失去呼吸的理查整理好衣物,平靜地坐在原地,等待遊戲的重置。
——下一個玩家,會是怎麼樣的人呢?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
而在數裡外的雪原上,獲得了足夠信息的玩家也露出了相同的微笑,金發碧眼樣貌如聖子的國王拉著身上猩紅的鬥篷,遙遙眺望遠方木屋的方向。
得到了這個遊戲的大致劇情,獲得了足夠的情報,這場勢均力敵的遊戲,終於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