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道域的二十多年來的傳說之中,從未有過寧無憂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在四宗之中,卻不是那麼寡聞,奇異的是人們有誌一同的隱瞞了這個名字的種種,哪怕他是個大夫,一個很好的大夫,在江湖之中,一個好大夫往往是要命時候的緊要保障。
秦非明明白這種緘默有多重要,事實也證明了他的謹慎十分必要,內戰之中,許多四宗之中的要員所受襲擊並不豁免手無縛雞之力的家人甚至仆人,江湖安穩之時如春水,不安穩時如怒濤,再不可想象的壞事也有可能發生。
然而讓寧無憂自己說起來,他和江湖的瓜葛僅僅隻有小時候差點入了刀宗,自從他沒入刀宗,和江湖的緣分便如分界線,戛然而止。至於和江湖人有緣分,僅僅因為那是他小時候穿一條褲子都嫌寬的朋友,朝夕相處麵對麵睡一個枕頭十幾年的愛侶,又或者朋友的師兄師弟,愛侶的師兄師弟,這樣亂七八糟算起來,都算是私人關係的關係。
隻不過這樣的自我安慰,這幾日可不太夠用了。事情還要從元邪皇引發道域地氣動亂說起,自那一天以後,事情一步步變得越發離奇了,先是逍遙遊救了他醒來,到大師兄坦白了之前發生的一些事,寧無憂心裡也很後怕,為今之計,不讓自己卷入江湖紛爭的最好辦法,就是暫時出去避難了。
西江橫棹沒有意見,他們一拍即合,但是到了兒子那裡,就卡了殼。兩人麵麵相覷,還是西江橫棹先狠下心來,道:“等他下次回來,我們就出發吧。”離開道域,附近也有些小島,隻需住個半年,一切都會如流水般過去。
寧無憂喃喃道:“不行,還是我上嘯刃峰,把他叫回來。”西江橫棹怕他身體受不住,道:“也不急在一時。”他們決意不去蹚渾水,放下心裡種種顧忌,一旦決定下來,麵麵相覷,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遲疑擔憂。
又過了幾日,寧無憂出門了一趟,回來時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去刀宗把兒子叫回來了。打心底裡,他知道兒子是很願意去天元掄魁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為了西江橫棹爭一口氣。而他心裡也不是那麼堅決,非要兒子聽他們的話,少年意氣不可輕負,他也是左右為難。
就在準備出門前,忽然間哄鬨鬨的人聲從遠而今,為首的金刀仙翁,從前一口一個小寧大夫,如今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身後跟著一個年輕人,再後麵就是千金少和小雨。一行人浩浩蕩蕩來了,寧無憂一下子慌了神,不知出了什麼事,直往千金少那裡看去。
千金少咳嗽一聲,擠了擠眼睛,寧無憂更慌了,什麼事啊擠眼睛,他一點也體悟不到,一行人浩浩蕩蕩來了,到了屋子裡,金刀仙翁左右看看,沒看見西風橫笑,於是衝著寧無憂用力一拍桌子,說他養的好兒子,和西江橫棹一樣廢物,竟然偷偷謄抄刀宗的刀譜,誰知道有沒有流到外麵門派去。
寧無憂目瞪口呆,看向戚寒雨,戚寒雨立刻就要解釋:“不是的,我沒有……”話還沒說完千金少就唉聲歎氣說:“師叔啊,徒弟仔抄刀譜是我的意思,你也太能想象了。我敢保證,徒弟仔什麼壞事也沒乾。”
這話一說,寧無憂心裡一沉——千金少啊千金少,枉費你大師兄喂了你這麼多紅燒肉,你今天是要挖坑給我兒子跳啊!雖是如此,這個坑他也非要跳不可:“老人家說話怎麼這麼有趣的,抄刀譜算什麼錯處,剛入門的誰不抄刀譜,上門趕著罵我家裡人,是看我脾氣好不成?我就問你有什麼證據……”
還沒有說完,金刀仙翁頓時調轉炮口,說著自己縱橫江湖幾十年,斷沒有弄錯的,說著說著又開始罵宗主千金少,整整一盞茶功夫沒給其他人插一句的餘地。等老頭好不容易氣勢如虹到口乾舌燥,門開了,西江橫棹黑著臉,走進來,粗聲說:“冶雲老鬼……都給我出去!”
屋子裡一陣靜默,就在這時,金刀仙翁的徒弟塗萬裡突然開口說話了:“宗主,前輩,實是兩位師兄幾次看見戚師兄在藏書閣二樓東邊屋子裡,若隻是為了精研刀譜,本不該去那裡。戚師兄,你自己說呢?”
戚寒雨一下子愣住了,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師尊,千金少對他極有信心,見狀也有些打鼓,忙道:“那也是我叫他去幫忙的,師侄,師叔,其實吧,徒弟仔一直有在勤加修行,以他的本事本就不需要去偷看什麼……”
寧無憂突然明白了,這就是個圈套!
然而已經晚了,那個叫塗萬裡的年輕人眼睛一亮,不緊不慢的說:“既然如此,萬裡有一個提議,隻消戚師兄能與我比一場,證明戚師兄不需如此也能力壓同門,自然就沒有嫌疑了。”
“千金少……”西江橫棹隱隱已有怒氣:“你今日上門,是皮癢找打嗎?”
千金少看向戚寒雨,戚寒雨驚慌的看著師弟塗萬裡,又看向師父,看向西江橫棹。最後,在這一片古怪的沉默中,門突然開了,目光齊齊望過去,寧無憂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個人,自然是登門登的不是時候的秦二。
等到這個插曲以趕人終結時,屋子裡的沉默也難以維持了,塗萬裡挑釁的說:“戚師兄,你總不會,是要認了吧?”
塗萬裡很聰明,知道宗主遲遲沒辦法決定人選,就是看重了夜雨凋楓。偏心如此,他也無可奈何,誰讓金刀仙翁就是個頂頂偏心的。但是一日日過去,他終於想到一個好辦法,隻要逼著戚寒雨在眾人麵前與他比一場,宗主還能偏心麼,手下敗將,自然就失去了出戰的資格。
一切都很順利,兩個師兄出謀劃策,說是最近夜雨凋楓都躲到藏書樓去,說著說著,又想起夜雨凋楓一直在東邊的那間屋子裡,鬼鬼祟祟不知做什麼。不管如何,兩個師兄捅到師父麵前,師父和他們想的一樣,抓住夜雨凋楓的錯處好讓他失格,塗萬裡沒有想到的是,宗主對此樂見其成,一路上半攔不攔,一唱一和,半哄半騙,竟然打了一樣的主意。
千金少還沒有說話,西江橫棹不耐煩的站起來:“冶雲老鬼,再不出去,彆怪我不客氣樂——還有你,跟著起哄,以後彆再來這裡!”
寧無憂心裡一顫,好似一滴冰冷的露水就要在心尖尖上滑下來,戚寒雨微微一顫,抬起頭來,小聲道:“爹親……”
“……”西江橫棹也一時難以掩藏情緒,望了過去,戚寒雨握緊了拳頭,手心裡全是汗水,小聲道:“爹親,我想和萬裡師弟比一比。”
千金少立刻說:“大師兄,你看嘛,徒弟仔也想去啊!”他怕西江橫棹攔住徒弟,卻不知道西江橫棹心裡種種糾結和無奈,最終轉過頭去:“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
寧無憂一直沒有說話,此刻也沒有說話,沉默了片刻,塗萬裡站起來,當先往外麵走去。
要看一個人的夢是如何碎裂,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卻又那麼短。西江橫棹一點也不意外他的兒子能打敗另一個年輕人,他隻是同情那個年輕人——鼓滿了對未來的向往,充斥著對天元掄魁不切實際的理解,花了幾年,十幾年的時光日複一日的追逐一個虛幻的目標,而後一腳踩空。
這種遭遇,本不該發生在任何年輕人身上,他不隻是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也不希望和寒雨一樣的年輕人卷入其中。所以,當天元掄魁重啟,當鐵楓零找上他,說隻有一個人能夠阻止這樣扭曲的輪回,他心動了。
似乎保護了這些不知世事殘酷的年輕人,就能代替當初的自己出一口氣。西風橫笑握緊的嘯穹,也能夠當真履行一把刀本有的嘯傲,但是,他最後還是放棄了,早在許久之前,他就許諾過要將過去斬斷,和身邊人過著平淡的日子,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同樣不知世事殘酷,比他更堅韌也更有勇氣的兒子。
西江橫棹什麼也沒有說,回到了屋子裡,關上了門。月亮從旁邊的窗照進來一束銀白,他攤開了手,等了很久,很久,月光從掌心傾灑下去,寧無憂悄悄推門進來,看了一眼地上,苦笑道:“大師兄,看來我們走不了啦……”
“無憂。”
寧無憂一下子閉上了嘴,想了一想,歎氣道:“兒子大了,總不能跟我們一樣,想開點,隨他去吧……大不了哪天過不下去,咱們再一起走嘛。”
西江橫棹沒有說話,心裡有一個聲音疲憊的說:走不了,哪裡也去不了,在這裡發生的事,遲早要在這裡有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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