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人聲沸騰,顥天玄宿沉默望去。
丹陽侯大聲道:“師兄!”聲音充滿了焦急擔憂,接著不再言語,丹陽侯看向了秦非明,秦非明在水中抱緊了燒的發黑的屍體,往岸邊遊去,遊到岸邊,丹陽侯嘴唇微動,半晌,秦非明把那屍體捏開,丹陽侯忍不住了,道:“你做什麼!”
秦非明捏開了屍體的嘴,手指伸進去,他記得小寧小時候挨打掉了牙齒,手指摸索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轉身就走。
“你去何處!”
顥天玄宿對師弟搖了搖頭,兀自跟了上去,秦非明一路奔行,直往桃園渡口,他站在桃源渡口,抓住一個人粗暴的問:“這裡開了沒有,今日有船出去過是不是?”
“哎喲,你放手——大家都急著出去呢,四宗還沒開結界,船、船不就在那裡?”
秦非明的臉灰下去,又到船邊問旁邊的人,言語激烈,那人一言不合,拳頭頓時砸向他的臉,秦非明一握一折,森然冷道:“還有彆的船是不是,船開走了,你們都在騙我!”
那人怒罵道:“哪裡來的瘋子,你一個個問去,四宗不開結界,船哪裡開得出去!”
顥天玄宿靜默片刻,道:“非明,結界未開,你醒一醒吧。”
秦非明渾身都在顫抖,濕淋淋的落下水來,彆人不敢與瘋子計較,紛紛側目,躲了開去,隻有顥天玄宿站在他身邊,秦非明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抱著腦袋,蹲了下去,埋在手臂裡。有什麼一下子打倒了他,顥天玄宿已經猜到了是什麼,他臆想過選擇又一次周周轉轉,但他並不那麼高興。
一無所有,失魂落魄的秦非明,他並不那麼想要為那一刻重來,目睹這一刻隻讓他痛徹心扉,這痛苦是彆人給了非明,又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上。
而這一刻也不會給他選擇,顥天玄宿深深地歎了口氣。
天光大亮了,丹陽侯蹲在河邊,弟子都走了,他試了幾次,在衣服上淡淡的氣息,在後頸那一處的信香,他看過了許多次的地織身上的胎記,但這一切恍惚的像一陣雲霧,怎麼會這樣,他實在不明白怎麼就到這一步了。
他趕到家中的時候,一切都被糟蹋得不像樣了,阿秀燒了水,爹躺在床上受了重傷,她找了金瘡藥敷了傷口,她臉上都是傷,都是驚惶崩潰,抓緊他的衣服尖叫一樣的說寧哥哥被人帶走了,那個人殺了很多人,帶走了寧哥哥。還是爹親叫住了他,斷斷續續的說了那噩夢一樣的情景,叫他趕快去找人。
燒焦的樹林,隨處可見的屍體,濃烈的藥霧如今淡淡散去了。
丹陽侯下意識不去碰那屍體,他看了很久,站起來膝蓋都直不起來,轉身就看見了秦非明麵無表情的站在不遠處。
“他不是,對不對?”
丹陽侯沒想到會是秦非明先這麼說,秦非明哀求一樣的看著他,這個人曾是那個不可一世踏上星宗的人,白衣灑然,假作師兄的友人和師父下棋閒談,和師兄大打出手的人,如今秦非明哀求的看著他,本該先說的道謝就此再難出口,丹陽侯牙關發緊,垂下眼睛:“不是。”
秦非明笑了,走到了屍體旁邊,彎下腰去,把屍體抱了起來。
丹陽侯沒有阻攔,也許寧無憂也更希望讓秦二去埋葬他——他不想去看,又不能不看,扭頭看向桃源渡口。
秋日陽光落在河麵,碎金點點,天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
秦非明抱著小寧走了很久。
他們徒步到了長孤溪,秦非明坐在床邊,慢慢的看,慢慢的回憶記憶裡的種種。他呆坐了很久,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外麵下起了大雨,大雨傾盆而落,屋子一角滴滴答答,漏雨流了一地。
雨聲變得很縹緲,雨聲總和哭聲一樣,他抱著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弟弟,那個紅通通的,皺巴巴的小孩子衝他大聲嚎哭,雨聲總是這樣讓人想起窮得難過的今日,明日,往後很多日。
雨後,他在長孤溪地勢高的地方挖了個坑,用床板和草席當了棺材,把泥土推回去,填滿了坑裡。
雨又開始下了,下得很大,秦非明在雨裡站了一陣,轉過身去:“西江橫棹。”
“他死了。”西江橫棹道,提了酒,他從屋子裡一路走了來,秦非明點了點頭,漠然道:“我該去找你,請你喝酒。”
西江橫棹沉默了片刻,仿佛失語了一般,仿佛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他是個好人,不該卷入江湖是非。”
秦非明胸口一陣血肉模糊的熱氣,淡淡的飄散著,他轉身看了一眼墳塋:“有空時,你能來看看他麼?年節之時,請他喝一些酒,吃點好的。”
西江橫棹晃了晃酒袋,拋了過去:“喝吧,他不想看你如此。”
秦非明微微一笑,接過了酒袋,喝了幾口,雨水順著他的臉頰蜿蜒而下,西江橫棹接住了他拋回的酒袋,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走向茫茫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