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侯眼睛一瞪,話還沒說完,就聽那個人拿著藥急急忙忙起身告辭了。
晚飯之後,他們還出去走了走,走不太遠,小寧過了最麻煩的一段時間,如今又吃胖了一些,走路讓他不太好受,丹陽侯本來想說些彆的,結果一出口都是跟孩子有關的事。小寧說他想來想去可能還是需要產婆,又說到了再過不久要收稻子之類的有的沒的,丹陽侯一陣陣恍惚。
他莫名其妙就允諾到時候會挪出功夫回來幫忙,小寧聽了笑嘻嘻的說:“明年我也能幫忙一起乾了。”
明年,多遠的明年啊,丹陽侯一個寒戰醒過來:“你不想回去了?”
小寧猶豫了一下,說:“我在這裡不是更好,孩子也能帶。”他實在不喜歡星宮,丹陽侯看著他轉過頭去望遠處,浮起一個埋在深處很遠的念頭:“為了秦非明?”
小寧的眼睛顫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好像無論他有多麼快活,隻要說到秦非明,就立刻扯下了快樂的表象,好像被人用力戳弄傷處一樣畏縮顫抖:“跟他有什麼關係——他不是沒找到麼?”
丹陽侯聽出了軟弱和疼痛,小寧一時間沒再說話,過了片刻,丹陽侯回過神來:“是那個人?”
“不是。”小寧說:“不管你相不相信,和他沒關係,我不想走,是因為這裡更適合我過日子。”
丹陽侯是在一個月後想明白的。那時候師父不催促他成親了,師兄有時候會拐彎抹角的問一問他和寧無憂如何。他想了想,覺得小寧的心結還是那一夜的事,因為南泉林隱,因為南泉林隱所說的,寧無憂真正喜歡的那個人。
這個念頭刺傷了他。
他在夜裡醒來,初夏的夜雨粗暴而短暫,下雨前讓人窒悶而難受。他在短暫的迷夢裡看見寧無憂抬起頭粗暴又憤怒的眼神,是冬天夜裡他說會補償的時候,那個憤怒又痛苦的眼神。雨水滴滴答答滑下屋簷,簾子一樣隔絕了更遙遠飄忽的黑暗。
從夢裡醒來,丹陽侯睡不著了。
也因為如此,遇見同樣睡不著而夜半起來的師兄,丹陽侯一下子明白了。
他從前並不明白,並不那麼明白,補償也好,私心也好,他以為在那樣必然而來的不幸之後必須做出補償,除了補償以外,天元對於地織的本能一樣作祟,他對寧無憂所做的一切也許不夠溫和,卻是劫難所致,必須如此。
“那不是劫難……”師兄一時間有些難以啟齒般,神色莫辨,還有些好笑:“是情衷。丹陽,你向來自守,若非實難克製,豈會夙夜難眠?”
丹陽侯恥於承認自己竟然情衷寧無憂,最重要的是,師兄無意間扯下了另一片他不想看的遮布,情衷二字,隻是他一人。寧無憂此時此刻,一定睡得十分香甜,一夜無夢,因為他不會出入地織的夢裡,擾得他難以入睡。
為了不去想這件事,丹陽侯火燒池魚。
“師兄又是如何做到的,”他咬牙切齒道:“如此雲淡風輕,不為所動。”
他說的是誰,他們都很清楚。
顥天玄宿想了一會兒,想了很久,想那個人留下了一封信就悄無聲息,在丹陽侯看來,仿佛雲淡風輕,在彆人看來,也許也是如此。他甚至認真的想了一想,在秦非明眼裡,是否動不動的消失,一心記掛彆的,他真正也是雲淡風輕,十分出塵。
“吾並非無動於衷,”顥天玄宿說得緩慢:“每一次見到他,吾都十分想留下他,如你想過的那般。”
情衷之人,往往也要情之一字才能撫平。小寧很清楚,正因為清楚,他希望這種感情萌發得再晚一點,不要急著就熙熙攘攘擠出來,像春天的花花草草,倏忽就綠野芬芳,秋天就黃葉飄零,冬天如死沉寂。
晚一點,再晚一點,最好等丹陽侯全無察覺之時,他們就成了一家人。一個天元,一個地織,一個需要人整日裡圍著照顧的孩子,還有丹陽侯的爹親,妹妹,熱熱鬨鬨的一家,他年幼時渴望的一切都有了。
但是丹陽侯漸漸變得難以討好。
有一次他在給人把脈,病人被趕了出去,他們吵了一架,之後吵架更加莫名其妙,去不去星宗吵一架,他該不該出門吵一架,到後來簡直是無理取鬨,夜裡把他弄醒之後,丹陽侯非要他說生下孩子之後就一起搬到星宗。
小寧心力交瘁,終於隻好認輸:“好,好,都聽你的。”
他隻想一覺睡下去,丹陽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開始計劃彆的事:“到時候我在觀星台南麵的院子裡準備準備,就算南泉林隱來了,彼此也無影響。”
小寧睡意朦朧,聽到這裡時說了一句:“秦二……他不會住星宗的。”
“師兄會讓他願意的。”
小寧一下子就醒過來了,他攥緊了手,手指掐進肉裡,為了不顯得有什麼不同,努力僵持著一動不動。
潮意湧了上來。湧入眼中。
“我隻想好好過日子,”小寧低低說:“你到底還想要怎麼樣?要我求你,求你忘了我過去的事?”
丹陽侯一時間沒回過神來,小寧仍然在說:“我是喜歡過彆人,可那又怎麼樣?你到底有完沒完!”
丹陽侯一口氣卡住了。
“你還喜歡他。”
小寧說:“我選了你了。”
這就是答案了,丹陽侯飄忽了一會兒,忽然道:“那對我呢。”
小寧早就知道了,並不覺得意外。他知道丹陽侯為什麼難以討好,丹陽侯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憋著,忍著,拐彎抹角,陰陽怪氣,就是忘不了那天的事。
不在於秦二,從來不是秦二做了什麼。是他情難自禁,從來沒辦法否認。
小寧安靜了一會兒,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講完就睡,彆鬨了。”他撓撓頭發,想了一會兒,講了一個笑話。
從前有個大夫,是個醫術十分不怎麼樣的大夫,出去給人家的仆人看病,把人治死了。沒奈何,隻好把家裡仆人賠出去,沒過多久,又治死了彆人家的兒子,隻好把自己兒子賠給人家。這一天剛躺下,就聽彆人家的仆人來催促,要他去治少奶奶。這人愁眉苦臉的躺下去,對身邊的夫人說,噓,彆出聲,這家惦記上你了。
小寧講完笑話,轉過頭去,丹陽侯眉毛困惑的攏起來,沒有半點笑意。小寧閉上眼睛,心情好了許多:“不好笑就算了,睡吧。”
丹陽侯怒道:“你就知道糊弄我!”
也許吧。但當時小寧從來沒有預料到這一天,預料到天元向他索取的不是其他,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情。他為了生活苦心籌劃,低頭認栽,他自知沒有力量保護將來也許是天元或者地織的孩子好好長大,聽信了丹陽侯拿來教訓他的那些事實,那些他是受不起,且很知道深淺疼痛,所以他不要將來孩子長大了再來質問他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有一條路可以不吃苦,偏偏要拉著小的一起吃苦。
小寧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來。但他沒想到才幾個月,他就改了另一個希望,希望丹陽侯隻想和他過日子,而不是要他一再證明,他喜歡天元才會同意成親。
喜歡是一隻活刺蝟,被他藏在心裡。為了不那麼痛,他隻好不去想,不去碰。假裝從未有過一處,藏著那個秘密。
丹陽侯是上午走的,下午就有人來求診,是一個翩翩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攤開手掌,手掌中晶瑩剔透的一枚繭。
繭中一隻蠱蟲,小寧連呼吸也停住了,他低頭看著那隻蟲——書生笑了一笑,做了個手勢:“不如出去走一走,屋子裡人太多,未免悶著了。”
小寧身不由己的站了起來,啞聲說:“好,我跟你走。”
他不能不走,丹陽侯的爹親和妹妹都在屋子裡,而這個人,是衝著他來的。他決不能讓他們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樣中了難解的毒,癲狂迷亂,失智發瘋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