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他被放倒了。
西江橫棹開始還不覺得,等到小寧結結巴巴要講杏林笑話,他警覺起來,說:“說吧。”小寧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掰了一會兒手指,仿佛選擇哪個杏林笑話最應景,咳嗽兩聲說:“從前有個人,跟彆人學射箭,一箭不中把子,還射死了人,於是他改行當了木匠,沒幾天,手也錘壞了,當不了木匠,思前想後,去當大夫,給自己開了一貼藥喝下去,卒。”
說罷,去看西江橫棹。
西江橫棹並沒有被難聽的杏林笑話打動,隻是那隻麻雀又簇簇的在飛起來,掙紮在網中,五臟六腑就是樹葉和羅網,弄得一塌糊塗,有細小的羽毛飄蕩下去,讓他不自覺也揚起嘴角弧度。
小寧又說:“從前有個大夫,本來……本來應該是個刀客,可他半路上跑啦,跑得一半,又很後悔,回頭時再也看不見什麼人了。如果……如果他是個刀客,那該多好啊。”
西江橫棹喝了口酒,低下頭,避開灼熱的目光,放下酒碗時問了一句:“為何要跑?”
“因為他是個怪物,又怕被……被人發現他是怪物。”小寧結結巴巴的說,眼睛裡慢慢漲滿了光,好像快要流下來,喃喃道:“對他不好的人罵他是怪物,那我還能忍著,可是,可是……”
西江橫棹一時間不知他在說什麼,隻當是醉話。小寧眼巴巴看了他一會兒,趴在臂彎裡,打了個嗝,又喃喃道:“秦二,老子可沒騙你……”
一時間晃晃悠悠,似有一個聲音問道:什麼沒騙我?小寧頓時來了精神,與那聲音大聲的爭辯,說我當初差一點就進了刀宗,這可不是騙人的。
西江橫棹把他弄到隔壁小床上,被小寧牢牢拽住了手臂,要抱緊滿懷的模樣,小寧打了個醉嗝,酒氣噴出來,臉上紅通通的,眼睛睜得很大很明亮,西江橫棹要把他撇開也容易,偏偏這人在他手臂上蹭了幾下,喃喃道:“你不記得了……”
西江橫棹一時動彈不得,緩緩道:“十五年前,我和師父出門,曾遇到一個孩子被人抓住吊在樹上,說他偷吃了彆人家的雞。師父聽人說那孩子可憐,家人不顧,瘦骨嶙峋,他本想帶那個孩子去刀宗,那孩子半路上就跑了。”
小寧緩緩放開了他的手,閉上眼睛,西江橫棹接住他背脊,托著他躺平了,拉上了被子,小寧醉的糊塗了,抽噎了一聲,夢裡,老頭子笑眯眯的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大聲說我沒有名字,旁邊少年人斜睨了一眼,人人都有名字,為何你沒有?
小寧不服氣,與他強辯:“人人都要有,我就要有麼!我偏偏不同!”仿佛沒名字是人生第一得意事。旁邊少年人斜睨他一眼,冷冰冰模樣,老頭子笑了,說你沒有名字,以後師兄弟要怎麼叫你,總不能嗯嗯喂喂的叫,沒有名字就起一個吧,你有何願望,說來聽聽?
這個簡單,小寧偷聽夫子在學堂裡之乎者也,那幾日他坐在樹上,聽夫子說倉廩足而知禮節,糧倉裡都是吃的,人就快活了,不必惡形惡狀,衣食無憂,當真是他那時能想到最好的事了。
西風橫笑一改方才的冷淡,道:“一世無憂,你口氣倒是很大,有誰能一世無憂無慮。”老頭子笑道:“也無不可。”西風橫笑一聽師父這樣說,道:“那就叫他寧無憂吧。反正他也不願用那家人的名字,安寧才有無憂。”
小寧張口結舌,不知這兩人一唱一和,就給他一個名字。老頭子抬手要摸他頭發,他一個閃步就躲到少年身後,老頭子笑道:“剛入門,就看出你師兄麵冷心熱,是個聰明娃兒。”
寧無憂,真是個好名字,小寧路上安靜下來,看著那兩個人,西風橫笑已看出他十分在意吃喝,以為他是餓了,路上給他半個餅,他吃得狼吞虎咽,差點噎著,西風橫笑瞪了他一眼,到底把水囊解下來喂他喝了幾口。
從沒有人對他那麼好過,可他們不知道,他是個父母都嫌棄的怪物。他的身體男不男女不女,高興過了,寧無憂被鋪天蓋地的害怕包圍,一開始他也想坦白,但那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如果這兩個人也覺得他是怪物,那該怎麼辦——他已經很不在乎父母怎麼說,家裡人怎麼冷漠,但這兩個人要是對他不好,那比真正的怪物一口吞了他還可怕。
天亮了,小寧頭痛欲裂,起來沒多久,屋外簇簇的吹起一陣雪。西江橫棹站在係舟的木樁邊,拎起一條魚,說了聲:“你醒了。”
小寧臉上一燙:“西江大哥,你起得真早。”
西江橫棹不置可否,走到另一邊殺魚,水流衝走了一些淡紅,道:“你要是餓了,屋子裡有吃的。”
小寧摸不著頭腦,還是乖乖回去了。屋子裡燉了一鍋粥,蒸了昨天的蹄髈,小寧頓時來了精神,有往旁邊看看,看見了一隻用過的碗,那就好,他想,西江橫棹喝過了粥,這人起得是真早啊。
一整個下午,他們都沒出去。小寧有一陣子沒看醫書,這裡地方不大,他隻能把東西都放在一角,要用時翻出來找到,每當這個時候,他就特彆心虛,因為長孤溪的屋子早就該修好了,說什麼住一個月,他都住了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