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千城,”嶽萬丘遲疑了一下,抽出一張紙:“這上麵所寫,秦非明前日也在風來坊。”
“他在風來坊落腳。鶯花嬌,風來坊,西秀歌,風燈雨棧樓……”玉千城淡淡道:“少年弟子江湖老。他是少年弟子。你與我,無常元帥,才是江湖。”
這不是稱讚,而是嘲弄,嶽萬丘聽出了弦外之音。
秦非明再如何也隻有一人,為當初逐出劍宗、以及不能出口的私隱,終究不過如此。而無常元帥動的是人心,大義之名,不平之事,劍鋒直指統領道域的四宗,這才是江湖。
四宗之下,不受控製的暗湧,這些暗湧隱藏在水下悄然流動,亦為道域大地上悄然茁壯的一種,紮根在暗處,盤踞在這一年來四宗不合的裂縫之上,探出頭來。
嶽萬丘交代了幾聲,就要出去,他臨走之前,又放心不下看了一眼兒子。
飛溟在發熱。
十四歲了,再過不久就要大一歲,一年又一年,說來很快。嶽萬丘看到了桌上的靈均,無聲的歎了口氣。
“飛溟。”嶽萬丘低聲道:“他終究是你父親,疼愛你……”
“執劍師。”
嶽萬丘停下來,目光冷淡,外麵的人咳嗽了一聲:“老夫冒昧前來,不知可否相談片刻?”
輔師甚少打交道,嶽萬丘關好了屋門,請輔師到不遠處。琅函天客氣了幾句,看他行止,道:“執劍師莫不是……要去風來坊?”
嶽萬丘道:“輔師消息靈通,正是如此。”
“不瞞執劍師,老夫今日調查修真院血案,頗有一些線索,不知能否將此行之事交予老夫?”
琅函天微微撫須,神色慈和,又緩緩道:“此行,老夫也想再見一見南泉林隱,他本是好苗子,宗主驅逐他之時,可惜老夫不在宗門內,否則定要阻止。”
嶽萬丘神色閃爍。
“卻不知,他是否真的有意動血不染?”朗函天忽然出言問起,嶽萬丘呼吸一頓,心頭沉沉,朗函天不知道那一日他就在外麵聽見了些許,這個念頭閃過,嶽萬丘道:“確實如此,神君驅逐他也是應有之意。”
琅函天歎道:“少年人行差踏錯,老夫不能看他一錯再錯,唉。”
話已至此,嶽萬丘不再推脫,將這些時日秦非明一再挑戰用劍好手之事說明。風來坊背後主人與四宗都有些往來,同時也把持道域內外黑市渠道,但私設鬥場和販賣奴隸於四宗是大忌,此次風來坊被查出此事,四宗前後必要派人去質詢調查一二,這事比秦非明更緊要,末了,嶽萬丘歎了一聲:“甚為勞煩輔師,不如我還是親自走一趟吧。”
“何須客氣,同是為了劍宗。”琅函天笑道。
琅函天走了,嶽萬丘呼吸一頓,樹下一人緩緩走出來:“爹親,你明知道秦師兄沒有動過血不染。”
無情葬月沉默的看向父親,這不是疑問,更像是質問。隻是他性情想來不夠激烈,連反駁和反抗也顯得尤為沉默。嶽萬丘轉身向兒子走去,回返屋中,坐在桌邊,無情葬月看向桌上的靈均,那把他特彆要來、想還給秦師兄的劍。
“飛溟,你想見你的師兄,見了他,又想如何?”
無情葬月沉默下去。
“如果他不肯放下,他和神君之間必有一次衝突。”嶽萬丘耐心道:“我知道你深覺不安,負疚於他,但神君的錯不該由你來償還。”
“爹親……”無情葬月道:“你為神君隱瞞,這樣真的好麼?”
嶽萬丘苦笑了起來,這事情說不過去,飛溟還不能明白其中曲折。無情葬月低下頭,又低聲道:“親親相隱。”
嶽萬丘深深看了他一眼:“是,飛溟長大了。”親親相隱在天元和地織之間是指親人分為天地之彆,互不吸引,免違人倫。
但在從前還有另一重意義,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親人之間出於感情有所袒護、隱瞞,不對外檢舉親人的罪行不可論罪。情與理之間,情勝過一籌,若無這一層相隱的私心,人世就難為人世了。
“你秦師兄一定也明白,就算你送還靈均,也不是更想為他不平。世間之事,若有私心,難論公道,公道和私心都不是不能選,隻是……”嶽萬丘說到這裡,下意識去看兒子神色,他說不出讓兒子一定要站在玉千城那邊的話。
無情葬月心中淤塞,悶悶不樂,多為那一日之事,父親話語不明,他不由追問:“隻是什麼?父親是說,我不該去見師兄?”
“不,你該去見他,”嶽萬丘默然,又道:“你必須去見到他。若非如此,劍心不明,將來就真的耽擱此處了。”
無情葬月一怔。
“等你見到他,想說什麼就說吧,他會明白。”嶽萬丘站起身:“走吧,再不去就追不上輔師了。”
嶽萬丘遙遙跟在後麵,並不急於找到輔師琅函天,劍宗去風來坊的路線向來隻有那一條。他到了風來坊,已然入夜,各處挑了燈籠,風來坊後麵是大染坊,經營多年,從染缸裡挑了長長的織布掛在了架子上,遮得七八成昏昏暗暗,二三成燈籠蒙蒙。他從染坊下麵經過,與管事打了聲招呼,穿過染坊與風來坊架在空中的竹橋過道,一顫一晃的吱呀作響,無情葬月走得十分小心。
見父親穿過了竹橋,他跟了上去,迎麵粉香混合著酒味熱燙,百般熱烈滋味迎麵而來。風來坊樓下是賭坊,二樓隔成一處處雅間,與人談生意,雖然前主剛剛被無常元帥梟首示眾,這裡的夜晚一點也不見影響,依然熱鬨非常。
入了風來坊,嶽萬丘熟門熟路與一個迎上來的花娘打了聲招呼,要了一間地字號房,言明等客人談生意。無情葬月連忙跟上去,惹得那花娘多看了幾眼,笑道;“好俊的小公子,將來迷倒我家多少女兒,惹許多人流淚呢,哎呀,還臉紅了……二位等一等,奴這就去安排。”
嶽萬丘低聲道:“飛溟,這裡魚龍混雜,不要離我身側。”無情葬月一點頭,麵上紅著,耳垂也發紅,低下頭去。嶽萬丘隻作沒看到,暗暗覺得好笑,忽然樓下一人站了起來,怒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怎麼醫者就有三六九,門外人知曉什麼,胡亂斷言!”
他們往樓下看去,那人氣得發抖,怒視周圍,旁邊哄笑起來,七嘴八舌,有個慣於人頂的站起來道:“我等雖不知你杏林是什麼風氣,卻知道你們閉門不敢治,那山野的大夫紮針幾下,就治好了!”
那人更是不忿,還要辯說,旁邊人故意起哄,他說一句,便是一場哄笑,再說幾句,也是拍手交好,羞得那人掛不住麵子匆匆忙忙走了。嶽萬丘神色一凝,過了片刻,花娘也來了,看著下麵吵鬨,湊趣道:“聽說那位大夫一表人才,又是個沒家沒室的好人,還來過這裡走動。你瞧著這幾日,大家都用茉莉香片呢。”
無情葬月聽不懂,疑道:“茉莉香片?”
“從前那位大夫來時稱道過……”
地字號房在偏僻角落處,嶽萬丘關上了門,將橫栓掛上,打開了朝著外麵小巷的窗戶。屋子裡卷進了風,頓時沒那麼沉悶熱切,仿佛這裡又冷寂下去。嶽萬丘以劍柄敲了敲左右,揭開牆上一副字畫,牆上撬開了一塊磚,竟有個黑漆漆孔洞。
風來坊暗藏玄機,嶽萬丘如此熟稔,無情葬月直覺此時不是問出來的好時機。嶽萬丘將袖子裡一條風帶取出,塞入風帶,方才道:“這些屋子裡各有機關,你以後外出行事,也要處處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