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布天際的迷霧以一種難以琢磨的姿態,在酒館外徐徐展開,而伴隨著抽水馬桶的拉響,與向河裡傾倒垃圾的優良傳統,午夜的倫敦隆重在嗅覺與視覺的雙重樊籠之下,使得夜行成為了一種充滿刺激感的全息探險。
午夜的凶殺現場,豔情的流鶯會所與一擲千金的地下賭檔,似乎一下都趕著關張了。而正對著酒館正門的白教堂,此刻在濃霧的重重阻礙之下,卻好像離得很遠。
“我們得把您和魯斯凡一同送出去,”格溫普蘭儘量地壓低了聲音說話,他們兩人都聽到剛剛不遠處發出的窸窣聲,這表明附近並不安全,勳爵擔憂有人在偷聽他們說話。
Eavesdrop在任何一個時代都不受歡迎,但在英語中,它尤有“無孔不入”的意思。當古英語用“yfesdrype”這個詞的時候,它原本指的是“在四麵八方的屋簷,水滴從屋簷滴下”。
而在此刻,霧中的惡意穿越了教堂、庭院、排屋與街麵,自四麵八方湧來,如同雨天一般,將街麵上的兩人包圍。
在深沉的霧氣中,街邊時不時地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尤其從左邊的巷道中望去,仿佛一條深不見底的小巷,自路口延展而去。而在霧中,仿佛有許多人,正擺出日常生活裡最常見的姿勢。路燈下隱隱約約站著一位穿著裙子的女人,正拔腿向威爾遜的方向走來,而在風化褪色的木製房屋門口,幾隻稚嫩的手向街麵怯怯地伸了出來。
是每天?在白教堂附近乞討的孩子。
然而,此刻霧氣中形形色色的人像,無論是佝僂的老婦,健壯的地痞,還是捂著額頭向前傾斜著身子趕路的青年男子,都如同身處一張版畫之中一般,被時間遺棄在了倫敦最陰暗和肮臟的一角;隻有畫蛋的達芬奇才會對這一幕景色感到狂喜。
恰似倫勃朗的《夜巡》。
然而格溫普蘭勳爵卻一把抓住威爾遜的手,將他向這個方向拉去。
“米羅爾……”威爾遜小聲地喊著格溫普蘭勳爵,而後者轉身向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地上的斷壁殘垣。
威爾遜明白了,這條一定是左培爾與魯斯凡選擇的行進路線。
同時,這個場景也給了威爾遜一個警示,這些逼真的傀儡一定會突然發起攻擊。他們可不是匹諾曹那種靠牽著線才能動的舊式機關木偶。從人頭的工藝來判斷,這些機關傀儡的技術早就升級了。
於是他決定緊緊地跟在勳爵身後。
霧氣漸濃。
昏黃的路燈又一次在霧氣中形成了一個邊界模糊的光圈,彼此輝映的燈塔在霧中排成了兩道恢宏的光脊,隻有常年在海上度日的老水手,才能認出這兩條發光的街燈帶延展開來的樣子,像極了深海中幽然發光的管水母。
威爾遜的眼神不由得瞥見了一張街邊張貼的海報,在彩色補丁一般鋪平的海報中,有一張圖畫似乎特彆打眼。這張鉛筆繪稿的人物站位完全是教會式的,光源從右上角打下來,遵循著古典主義繪畫的基本原則。…。。
畫麵似乎會動,尤其當威爾遜的眼光掃過紙麵的時候,原本平順而暗淡的線條似乎瞬間跳起了馬祖卡舞或弗拉明戈。畫中捧著金鎊的年輕女人似乎不再看著自己手上的財富,而是將一雙望穿秋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移到了威爾遜身上。
彙報的名字叫“一百萬現金!”而狄更斯進一步將這種人性深處的愛財之心描述得很傳神:“我還像真的流浪漢那樣圍著英格蘭銀行遊蕩了一圈,考慮了一下裡麵的財富,也考慮了一下銀行外那些守著火爐打盹兒的值夜衛兵。”人類對於財富的貪婪,簡直是一種原罪。
而這種被畫中人的目光盯住的感覺,也絆住了威爾遜的腳步。他不由得放緩了自己行進的速度,穿過馬路,整個人走向了牆邊的一整套海報。然後仔細地端詳起來。
“嘿,您在乾嗎,千萬彆掉隊。”
發現威爾遜沒跟上的勳爵馬上折返了回來,而當他看到威爾遜居然停留在街角的海報前,他簡直連說話都快沒有好氣了。
“這裡太危險了,您在看什麼?”格溫普蘭壓低了聲音,對威爾遜慍怒道:“您現在是我們的重要成員,不能冒掉隊的風險。”
“抱歉,米羅爾,”威爾遜這才將視線從海報上挪開,並幽幽地開了口,“我想我們的計劃可能已經暴露了。”
“彆分神,威爾遜,不管可能發生什麼,離開這裡都是最重要的。這個計劃有我們兜底,您不用患得患失。”
格溫普蘭勳爵的命令簡潔而不容置疑。
威爾遜點了點頭照辦了。
兩個人又恢複了一前一後的站位,而彌漫在霧氣中的人形也越來越密集了。威爾遜湊到格溫普蘭的耳邊說道:“米羅爾,您有沒有注意到,環境有點變化?”
威爾遜說的是掩藏在霧氣中的人形,隨著道路的延伸,狹窄的街道兩排出現的人影愈發擁擠了起來。尤其在一個弧度很緩的轉角,排屋舒展開來,宛如一長列正在過彎的蒸汽機車的車廂。
而且,這些人形,似乎正從四麵八方朝著他們二人圍聚過來。
在黑夜的霧氣中,原本伸手乞討的孩童,伸手的方向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兩雙纖細的手臂已經朝向了威爾遜等人離開的方向。而原本在路燈下拔腿走向主角圖的那個長裙女人的模型,頭顱已經不可思議地扭轉了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對著那條蜿蜒而下的小道。
如果我們能給予它一個近景,那麼看官們一定能很輕易地辨識出人偶臉上掛著的那標誌性的笑容。
就是那列嘴角直咧到耳根的詭異的微笑。
它們不是孤例。
在若有若無的街燈之下,這些隻能看清輪廓的黑影,似乎開始有了統一而協調的行動。似乎在某一個瞬間,他們一同放棄了扮演街道上奔流不息的倫敦人流,而露出自己傀儡的本來麵目。所有霧中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手勢、身體轉向了街心。…。。
我們不妨更直白一點,轉向了此刻站在街心的格溫普蘭勳爵與威爾遜。
兩幢樓間陰暗而狹窄的小巷、從相鄰的大道轉來的小道,聖瑪麗麥特費隆的後巷,仿佛在眨眼之間,湧現出不遜於威斯敏斯特區或河岸街的熙攘人流。而這些悄無聲息的喧騰人流,霎那間將白教區的後街裝點成一條熱鬨的刑場。
他們出現與退場的行動規律,似乎在刻意模仿靜悄悄的天使。但威爾遜仍能聽到在壓抑在霧氣下刻意放緩的移動的聲音。
有的是沉重的挪動聲,行動的不是兩條腿,而是頂著一個沉甸甸的肚子移動的四肢,在爬過地麵時,每一個關節都在承受過分的重量;有的是踮起腳走路時,布料有規律地摩擦的細簌聲,彷佛一個比例失調的長腿怪人,正在以做賊的步伐,靜悄悄地貼近一無所知的威爾遜。
所有細小的聲音,於此彙集成了一道惡意的漩渦,而透過霧氣,不加掩飾地傳遞了過來。
“殺”。
這是唯一能明確辨彆出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