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另一側世界裡的白教堂門口的石階上,威爾遜很快就發現了這裡的不同。
眼前的景色,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但也有一些細節似是而非。
在夜色中,庭院裡精心種植的玫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長勢喜人的紅罌粟,在黑夜中他們垂著頭,站立在取代原有橡樹位置的月桂樹下。門口站著的銅像也不再是傲立的聖喬治,而是一個低頭捂著臉,穿著羅馬浴袍的無名之人。
不知道這座雕像為什麼會在這兒。原本看到低頭捂著臉的銅像,威爾遜的第一反應是後撤。
畢竟上一個這麼擺姿勢的活閻王在他麵前,活生生地勒斷了邪神的脖子。
但這一具銅像不太一樣。首先,它是青銅的,不是石製的,其次,它背對著白教堂的正門,而威爾遜在乍一看見雕像時,眼瞼不自覺地眨了一下。
然而雕像並沒有隨之變化姿態。
威爾遜深呼吸了一口氣,再仔細看了一眼雕像,背上沒有翅膀,他稍稍舒了口氣,
此刻,由於身體動作太大了,澄黃的獅頭杖一下勾住了身後的門把手,這種突如其來的接觸,令威爾遜條件反射地扭腰並轉過了身。
結果千錘百煉出來的自然反應,“砰”地一下帶上了沉重的木門。
威爾遜急忙推開白教堂的門,在貿然深入這片未知的街區前,他有必要保證自己留有後路。
“吱呀”地一聲,門被推開了。
然而威爾遜還是愣住了。
打開門之後,映入眼簾的赫然是黑白色相間的地板,十六開大小的花崗岩地磚一塊又一塊地拚接在一起,拚成了華麗的橄欖紋。由彩色的小塊玻璃拚接而成的玫瑰窗高聳而又宏大,嵌入高牆之後,顯得非常氣派。
但彩色玻璃裡的紅色,用得實在太多了。
依據教會的要求,柳葉窗與玫瑰窗都必須依照明確的建築密碼燒製,代表天堂的藍色與代表王權的黃色必須要占絕對主流。然後才是代表生機的綠色與代表生命的紅色。顏色比例要嚴格依據比例調配。
威尼斯、弗洛倫薩與本國本地的玻璃工坊甚至為此成立了行會,專門同尊敬的教士對接。
然而此刻投射進這座教堂內部的,隻有猩紅的光。
紅色的彩窗為教堂的大廳塗抹上了一層說不出的詭異風情,尤其是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儘管距離太遠,委實看不清遠處的雕像。但威爾遜有一種本能的直覺,雕像上的男人,表情應當十分猙獰。
現在威爾遜的目光不在場中的雕像上。他已經完全被場地的四角擺放的四幅畫,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第一幅畫像費爾南多柯爾蒙的手筆,沙漠的晴空之中飄起了魚鱗般波紋的白雲,一群衣衫襤褸的老人與衣不遮體的年輕人,背離著巨大的光源走向沙漠的深處。坐在擔架上的女人渾身赤裸、蓬頭垢麵,渾身疲憊。一個垂頭喪氣的嬰兒靠在她的腿上。被剝了皮的野獸做成了口糧,一路流下鮮血。整支隊伍在堅定不移地走向死亡的路上。…。。
威爾遜皺起了眉頭,這幅畫與以往展現在教堂裡那典雅而肅穆的古典主義風格完全不同。它邋遢、真實而狼狽得可怕。畫中的人不是羅馬式的,也不是希臘式的。他們完完全全是尼安德特式的,是文字出現以前,人類甚至還沒有真正掌握語言之前的真實樣貌。
畫下有一筆附注,威爾遜覺得字跡很熟悉:
“我的刑罰太重,過於我所能當的,你如今趕逐我離開這地,以致不見你麵。我必流離飄蕩在地上,凡遇見我的必殺我。”
在第二個角落,擺放著巴妥洛裡奧曼弗雷迪的作品,這副成名於1600年的著名凶殺案現場,描繪了肌肉虯結、皮膚黝黑的該隱正如何掄圓了臂膀,準備用柴棍敲碎他那皮膚白皙、身材稚嫩的弟弟亞伯的腦袋。
底下又是一筆附注:“你作了什麼事呢?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裡向我哀告,地開了口,從你手裡接過你兄弟的血。現在人必從這地受詛咒。你種地,地不再給你效力,你必流離飄蕩在地上。”
在第三個角落裡,則展出了以輕佻而著名的但丁羅塞蒂的作品,畫布受到了如鮮血一般的顏料的侵染,使整幅畫作呈現出一種跳脫視覺的強烈刺激。在象征情欲的白玫瑰與獨自怒放的紅罌粟之間,莉莉絲正在用一種歐洲絕不常見的木製扁梳,打理她如瀑布一般的金發。
用眉筆親自描出的細眉顰蹙著,自然咬緊的下頜肌透露出一種桀驁的表情,而這類強硬的線條,很少出現在教會畫作裡的女人身上。秀美而白皙的皮膚從脖子處便一覽無餘地延伸到肩,唯有米白色的薄紗,勉強地遮住女人有力的上肢與渾圓的胸脯。
威爾遜不禁深深地扶了扶額,此刻他隻想帶著瑪格麗特張伯倫的那張臉向全世界謝罪。
對不起,真的,實在是太自戀了……
一股濃濃的羞恥感在威爾遜的心頭翻騰,而他的腦中始終回想著瑪格麗特那桀驁不馴的嬌嗔:“威爾遜,為什麼我不能儘情和你享樂,爬上自己的床笫還要領號碼牌排隊麼?”
在第四個角落裡,遠遠望去,是一個倒置的漏鬥,將靈魂由耶路撒冷的後門,通過幽暗森林,通過每一段專人把守的恐怖路段,倒入深入地心的地獄。而簡簡單單地一個詞“Evil”,標注在地心深處。
底下是最後一筆附注:
“sciate?ogne?speranza,voi?trate”
教界人士如果知道這些畫擺放在白教堂的禱告廳,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畢竟這已經不是白教堂第一次因為繪畫出事兒了。1710年,白教堂的主持神父在祭壇上準備了一副裝飾畫,而且他卻把猶大畫成了自己的政敵,彼得伯勒座堂的院長的臉,這成了一種聰明的人身攻擊。
不,沒有魯斯凡的身影,哪裡都沒有。看來吸血鬼還是不能進入教堂。但畫架上擺著一件陳舊的鬥篷。鬥篷上有許多顏料的印記,好在粗亞麻布上還沒有太多的油泥,顏料濃烈的礦物氣息還能忍忍。…。。
此刻唯一能讓現場氛圍不顯得那麼詭異的,隻有一點。那就是這個世界裡漂浮著威爾遜和所有英國人都熟悉的那種霧氣。
略帶著煤灰、煙焦油、尼古丁和血腥味的霧氣,此刻正蔓延在街道的每一個角落裡,宛如一團能夠活動能夠行走的夢魘。暖黃的路燈映射出的光線,迅速被打成一團光暈,在黑夜遊蕩的霧霾裡,小小地點起一盞夜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