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皮卡佛德市場的喧囂與白教堂火車站的鬨騰之中,藏著一排老舊的房子。從倫敦大火災到富麗堂皇的喬治亞時代為止,整座倫敦都已經被燒製的紅磚與修路開鑿的石料建成的房子填滿了。
而在百轉千回的狹窄小路與肮臟巷道之間,所有看似無限平行的紅磚小道,卻實際上都圍繞著斯皮卡佛德的露天市場與車站路口發散開來,形成一個當之無愧的輻射狀花園。
而在這些鱗次櫛比的三層排屋之中,安安靜靜地窩著許多窗戶前裝著鐵柵欄的老商店,他們看上去就是時下最流行的那種百貨商店與家庭律師事務所結合起來的變體,既嚴肅,又內斂,但實際懷揣著對橫財的無比渴望與街角八卦的旺盛好奇。
至於那些看似緊繃而克製的外觀之下,跳動著的莫不是欲念的不安與狂躁。
毫無疑問,沒有亮起燭光,也沒有連上電線,白教堂區的每一間櫥窗背後都藏匿著一個不能讓人知曉的恐怖故事。
而在那些為了掩蓋貧窮而裝出來的簡樸,和為了掩飾渴望而刻意經營的倨傲之間,白教堂的商店裡站著的,沒有一位是善茬。
威爾遜與他的夥伴們便是抱著這樣的心思,走進的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家裁縫鋪子。
這家鋪子孤伶伶地開在一片工地的對麵,僅有幾塊木板排列開來,權當一座牆。門口隻能容納一輛馬車通行,所以馬蹄和車輪在駛過時,都會濺起一排汙泥。
擦鞋的童工就坐在不遠處吹著口哨,看起來馬路上的這片惡臭的淤泥,並不是自然形成的。但更諷刺的是,在裁縫鋪不遠的拐角處,順著門左轉,走到一個狹促的丁字路口。在鐵路橋下的門拱裡靜靜地放著一支鐵桶。
一些沒有衣服穿的窮孩子們圍著鐵桶取暖,這是他們唯一的取暖方式。
而距離這個鐵桶五十步的傾坡上,便開著一家裁縫鋪子。
“威爾遜,”比比楊大大咧咧地跟在兩個人身後走進了這家鋪子,“你要給我們每個人都做身衣裳麼?”
“不。”威爾遜站在門內,眼睛望向幾個無所事事,正在閒話家長裡短的裁縫,“我們來看看鋪子。”
“魯斯凡知道你要投資倫敦的時裝業麼?”比比楊冒冒失失的俏皮話無疑戳中了裁縫的耳朵,幾個人拋下了手中的茶杯,帶著半是營業式的笑容,半是狐疑打量的神情迎了上來。
這種態度並不常出現在倫敦的裁縫臉上,至少是薩維爾街的裁縫臉上。
通常那裡的人都是端著一副毫無表情的冷臉,冷靜而又耐心地讓隻穿著條襯褲的客人杵在鏡子前反複打量,讓您把“賓至如歸”四個字吃進自己的肚子裡。
“歡迎!如果您是客人;倘若您是同行,那麼請您樓上一敘。”開口的年輕裁縫掛著一副狡黠的笑容,兩隻眼睛不斷地向威爾遜一行人身上掃落,“我們的鋪子可是‘妙手回春’!1778年就開張了,比法國國王掉腦袋的時間還早了五年哩。”…。。
“住嘴。”埃米爾瞪了一眼專門壞事兒的比比楊。
“我們來挑幾件合身的衣服,先生,”威爾遜冷靜地回答道。
對麵的四個裁縫雖然臉上掛著營業式的笑容,但兩前兩後的站位,以及手上拿著的的鐵尺和剪刀,莫不顯示他們已經十分熟悉店內的械鬥運動了。
“您端著剪子上來迎接客人,這是倫敦服裝業的新行規嗎?”
五大三粗的那個一臉憨憨的裁縫立刻將剪子藏在了身後。
“哦,您是附近公司的員工麼?”一個頂著常見地中海發型的中年裁縫發問了,他那雙手插兜的態度明顯比其他幾個裁縫神氣多了,看上去就是這間塞滿了毛呢與布料的裁縫王國的國主。
“啊,您一定就是這間店的老板了。”比比楊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了起來,這次他走到了威爾遜身前,並且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他。
“嗨,您瞧瞧這是什麼事兒,我從弗洛倫薩來,到這個偉大國度的首都來討一份生活,結果您猜猜您偉大帝國的同胞是怎麼對我們說的?要我們自己準備一套工服,價錢自掏!見鬼,我發誓自己對倫敦一無所知!
你們這座偉大的世界都市,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們這些外鄉人像見習生一樣跟在大律師的馬車屁股後麵,用一雙腿跑著上班,所以我們這不就來光顧您的鋪子了麼?”
“是哪間公司?”裁縫回答道,“附近的公司都在我們這裡定做製服,您隻要報個名號就行,我們就給您翻簿子。”
埃米爾與威爾遜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比比楊則大聲喊了出來:“我們從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銀行來,去巴克萊銀行!”
聽到巴克萊銀行的名號時,四個裁縫彼此麵麵相覷了一下,其中最年輕的那位甚至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後急急捂住自己的嘴巴掩飾。比比楊則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
埃米爾的眼神變得有點兒淩厲,但威爾遜伸手攔住,並對他搖了搖頭。
小隊在外內訌,沒有任何好處。
“您來登個記吧。”老板拋下了簡單的一句話之後,便轉身回去拿個老舊的本子出來,“我們不預售成衣,隻接受訂做,所以您留下名字和地址,做好之後,我安排人送過去。”
威爾遜接過了本子,將自己的大名和地址一筆一劃地寫在了訂貨區。老板接過了本子看了半晌,然後將這一頁撕了下來,折進了自己的口袋。
比比楊的雙手插在褲兜裡,吹起了一支那不勒斯流行的曲子,調調在C小調和E小調之間利索地切換著。
店長的臉色則不是很好,他看了看不說話的威爾遜和埃米爾,又看了看張揚的比比楊,然後向身邊的裁縫們做了個手勢。
“您是尊貴的客人,不介意的話,我來親自給您量尺寸!您請來二樓,啊不三樓,那裡風景最好!大人可以看著轟鳴的火車,一邊暢想著遠大前程!”…。。
年紀最輕的裁縫很懂分寸地前來邀請比比楊上來,另一個年長一點的裁縫回頭把鋪子的大門關上之後,又捧了一大堆布料的小樣跟上樓去。
那個又高又壯的憨憨裁縫則一把拉走了埃米爾,他們要到房間矮半層的成衣間裡挑成衣的樣兒,成衣間還直通著後院兒。埃米爾幾乎是被拉著手直接拽走的。
“現在就剩我們了,老板,”當“噔噔噔噔”地腳步消失在樓梯上後,威爾遜看著留下來的老板。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重新走回了盛放著半成品褲子的長桌前,摸出了卷尺,蠟筆和剪刀,對著布料的樣子比比劃劃,“承蒙客套,您還沒和我們談價格呢。”
“對您這樣的紳士,我們一般不提前議價,”老板在用蠟筆畫出褲線的位置,房間裡回蕩著的隻有“簌簌”的聲音,“我相信您付得起做衣服的錢。先給您量個尺寸,期望您彆介意。”
店長帶著卷尺走進了威爾遜,二話沒說便開始給他量起了腰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