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挺喜歡你穿警服的樣子的,阿爾伯特,”在短暫的離場之後,瑪格麗特顯然不止拿了濾紙回來,還以整待暇地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觀和儀容。原本在連番審訊中稍露的疲態,已經完全收斂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恬靜的笑容與端方的舉止。剛剛那些偶露猙獰,譬如反唇相譏時稍許流露出的狠毒與乖戾的微表情,亦如同沙地上孩子的繪畫,在潮水的輕撫之下,統統地抹平了。瑪格麗特張伯倫此刻又找回了自己的定位:一位從荷馬史詩中走出的海倫。儘管她的麵容與荷馬所見不同,天生帶有一絲撩撥的嫵媚在裡頭。與其稱呼她是穀物女神或林間仙子,倒不如直接稱她為塞浦路斯出生的愛神仆從比較恰當。
現在,這個儀態萬方的女人多走出了幾步,到客廳裡將濾紙放下,沒有同卡門打招呼,便轉身回到了臥房裡。卡門一直靜靜地盯著門口,挺拔的身姿與倨傲的眉眼,正如同日耳曼森林裡盤桓的狩獵女神。
漢諾威王朝是一個重視儀表與風度的時代,但這樣的時代與陽光灑滿一號公路的加裡福利亞又有些不同。同樣是浮華,英國的浮華強調教養與審美,薩維爾街與帕克斯頓等人主導的哥特複興式建築正在拔地而起,撇開不爭氣的數學界,一個以邏輯嚴謹和簡潔對稱而著稱的維多利亞時代正在冒頭。而在這個時代裡,英國人已經不再亦步亦趨地模仿巴黎的時髦與流行。一種獨屬於撒克遜人的嚴肅與內斂,正在席卷所有倫敦人的心靈。
漂亮的胡子,對威士忌的品位、整潔修剪的頭發與指甲,內斂的情緒與絕不叫疼的倔強,構成人們對於貴族和軍人,筆與劍的想象。
但在這方麵,威爾遜明顯想得開得多:“我不是貴族。”
畢竟,剛剛勉強止住流血的威爾遜對這其中的關節已經見怪不怪了,何況現在他根本顧不上什麼風度。他身上的西裝已經破損了,因為受著傷,臉上失去了血色,表情也沒有那麼從容。一晚上連續高強度的搏殺,早就令他掛上了濃濃的黑眼圈和眼袋,連續審訊的疲勞也使他挺拔的腰勉為其難地彎了下去。
“真難得你這麼狼狽。”靜靜地看著他的瑪格麗特還是開了口,“以前不管什麼時候,你的背直得都像塞進了一塊鐵板。”
“我很狼狽,瑪格麗特,活下來就已經竭儘全力了。”威爾遜喘著氣說道。
“是啊,你像上前線打了一仗,但我不明白和你來的女人為什麼還能這麼精神,難道……”
“是的,就是那個難道,她的傷我替了一大部分。說真的,你下手太重了,如果我不第一時間替下傷害,卡門女士的喉嚨早就被掐斷了。為表歉意,她的手指的傷我也扛了。”
“阿爾伯特,有的時候我真的不明白,這是威爾遜陰魂不散地想當個濫好人的初心,影響了你;還是你本身就是個濫好人。我殺人,你憑什麼賠罪。”…。。
“瑪格麗特,畢竟是你欺負人在先,按道理來說她也是你的老師,可你把她的臉……”
“不,不是我撕的。有的時候我甚至恨這件事竟然不是我做的。因為手藝實在太精妙了。我十分不希望這個法門被其他人掌握。”
“你還是老樣子,瑪格麗特。猜不透你究竟在想什麼。很多看似無私的舉止,細想起來都是算計和用心。但有的時候以為一定會滅口的時候,你又一反常態地出手撈人。”
“阿爾伯特,你和威爾遜的共同毛病就是總想去猜女人在想什麼,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做這些的時候什麼都沒想,隻是覺得有意思就動手了。”
“無意冒犯,你算女人麼?”
“對淑女說這句話可是很失禮的,寶貝兒,你不該得罪生病時呆在你身邊的唯一那個人,”瑪格麗特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了起來,舒心如同貓咪一般的笑容與嘴裡冷冰冰的話語成了不可思議的對比。
“是啊,當時十二個人,就活下了我們三個。”
“是兩個,剛死了個討厭鬼,這也是我發現自己愛上你的原因,阿爾伯特。”瑪格麗特的眼睛在撲簌簌地閃光。
“彆逗樂了,瑪格麗特,從頭到尾你都沒愛過任何其他人。你愛的是自己。隻是恰巧我和你是一個人而已,”威爾遜吃力地從懷裡掏出了一朵枯萎的水仙花,那原本是他在浴缸下麵發現的,現在還給了她,“當時隻有你一個人選擇成為女兒身,瑪格麗特,這是你的吧,”
“我還留了一朵給蘇格蘭場,出去的時候你最好小心一點他們。”想了想,他又補充道。
“沒關係,阿爾伯特,隻是一群學前班的小鬼而已。追得急了我就親手把他們一個個掐死。”
“我不阻止你,但我很喜歡他們。市民們當他們是間諜、特務,不能養寵物、不能罵人、不能當眾吸煙、不能索賄,一周薪水隻有十二先令,倫敦市民裡還願意接下這份工作,我願稱之為聖人。這種人,即便是敵人也應得到尊重。不說這個了,這朵喇叭水仙也是你自己親自挑的吧,我記得我當時建議你選丁香水仙來著。”
“‘渴望’的花語是麼?不,阿爾伯特,我還是最喜歡‘自戀’這個詞。無論山門還是亨德爾都被當局摧毀了,真奇怪,我們的宿命就好像是在不斷地流浪和放逐。我們究竟在圖些什麼?還記得在伯明翰的那次麼?大家下井救了170個礦工。拯救了多少個家?然而王室與教會打來的時候,又有幾個願意收留我們的?
家鄉的山門呢?我還記得號稱繼承了一千多年的道統,出家人,救活過多少人,最後呢,被清妖給滅了門。最後看看同批次二十個煉炁術士,活下來一個;我們十二個人,隻活下來三個。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寶貝,所以我才決心隻愛我自己。我是什麼?我不是清國人,不是英國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甚至不能一個完整的張伯倫。這簡直就像是掘墓人一時好心,放我來這個世界玩兒一趟一樣,我總會走的,”瑪格麗特的雙眼陷入了短暫的茫然,而她靜靜站在那裡的樣子就像從希臘神殿裡搬出的一座石膏像,“所以我才想自由地活著。而且我不想讓你去死,我不想成為最後的唯一。孤獨會殺死我。”…。。
“瑪格麗特,往好的方向去想,你永遠不會老去,不愁吃,不愁穿,不需要工作機會也不畏懼仇家,你可以一直孤獨地活下來,哪怕我們都死了。”
“不行,阿爾伯特,答應我你會一直活下來。”
“瑪格麗特,那樣張伯倫——”
“我不管。”
“唉,我答應你,瑪格麗特張伯倫,我會活下來。”
瑪格麗特笑了,她的眼睛笑起來像一彎新月。威爾遜感覺她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雙細膩而富有魔性的小手如同穿透了皮膚、肌肉與肋骨一般,握住了他的心臟。隨後瑪格麗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一股清流從她的手指之間傾瀉而出,正同滴入琴酒中的通寧水,當下便蕩開了一片,通過血管湧入了他的心臟。威爾遜本已狂躁的心跳,被沁人心脾的香氛舒緩了下來,來自瑪格麗特的生命精華如同調配著檸檬水與白蘭地的金雞納,滋潤了他的心田。
威爾遜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氣色也好了不少,手腳的麻痹在快速地消退,而傷口的血肉也自主地長上了。很快他就可以下床行走了,雖然身體多少還有點兒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