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飛鳥與魚(烏拉拉線)(1 / 2)

女王的恩典 魘客 14095 字 2024-03-13

雷聲逐漸低垂,雨季已經快要過去。

她離開之後的第二個雨季。

太久了。

魚人想。

和上次不同, 除了那句“很快就回來”, 沒有誰知道她具體的歸期。

他也不知道。

原本時間對於魚人來說, 本就是極為模糊的存在, 從生到死, 界限從來都不是那麼清晰。

所有的魚人都是自水中誕生, 覓食,戰鬥,求偶——然後迎接死亡,不管是戰鬥還是自然衰老, 最終都將回歸水澤, 回到最初的地方, 就這樣不斷地輪回下去。

他的嘎啦——母親,以前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在他從水中孵化出來不久以後。

比起深淵的其他生物來說, 魚人成長得極快。

不管是身體, 還是智力。

也許對其他深淵魔物來說, 從前一個雨季到另一個雨季, 不過能讓幼崽學會行走或者基本的覓食。

可對於魚人來說, 卻已經足夠完成從青稚到成熟。

他的頭發已經長及臀部, 他的耳後的鰭已經完全豐滿, 他的四肢亦充分舒展——所有屬於幼年生物的特征都已經消失不見, 從她上次回來起, 他便已經處於人魚的巔峰狀態, 如今的狀態應該是更好——不知何時就會突然消失的“更好”。

他曾經不知道“快”是什麼意思,正如他不懂“時間”含義,可自從他追隨了那位之後,無數曾經無法為魚人所理解的概念——甚至一生都無法接觸的概念,突然就變得觸手可及。

“很快”,他就將脫離這種狀態,然後無可遏製地走向衰老,走向衰落,走向輪回的終點——相比較這個過程而言,她離開得真的是太久,太久了……

他於先祖湖中注視著自己的容顏——她不在的時候,這張早已為他所熟悉的麵容總是沒有任何的表情。

魚人本來就不需要任何“表情”。

可她的臉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表情……

他試著調動臉上的肌肉,想要做出一個她最常見的、名為“微笑”的表情:唇角微微上翹,眼睛彎起——終歸還是失敗了,看起來“很醜”,很“恐怖”。

一點也不好看。

就像是胡亂堆起來的泥塑,那是連原生魚人都無法忍受的“粗糙”。

他立刻就收起了所有的表情,甚至不敢看水中的影子——仿佛唯恐她會突然從水中冒出來一般。

他馬上就否認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她從來也不屬於魚,更不喜歡在水裡多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可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再看——他記起了自己來先祖湖邊的目的。

不是什麼巫妖式的“冥想”,而是為了“整理”。

在波及整個深淵的紛爭暫時平息之後,需要他做的事情不多。

在等待她回來的過程之中,他終於學會了“計算時間”的方法,無師自通地。

他甚至理解了為什麼所有有智慧的魔物都喜歡計算“時間”——因為無法計算的時間就意味著無法衡量的歸期,意味著不可知的未來。

和原本軌跡極為固定的“魚人”生命比起來,這種不可知實在是太過恐怖。

沒有時間概念的魚人,自行找到了更加精確的、計算時間的方法:

從她離去以後開始,他的頭發第五次從肩膀長過了腰際——他估計在他徹底衰老之前,大概還有十幾次頭發修剪的機會。

魚人的壯年期確實會長一些,但是過了那段時時間之後的衰老期就會極短——這本身便是節約部族物資的一種好方法,不會給同族帶來任何多餘的負擔。

他本來從不為此感到困擾。

可現在每每想到這種可能,胸腔的位置就像是太久暴露於乾燥的空氣中,又乾又澀。

他走入了水中,將長發完全浸濕,這樣割起來的時候會省力很多。

可就在他想要動手的時候,突然某個念頭不可遏製地冒了出來:

——如果晚一些動手的話,那是否便意味著時間的減緩?

雖然魚人本能地就知道這不太可能,可這個念頭終歸還是讓他猶豫了。

——可如果直接割了的話,那是不是也意味著時間加快了呢?

——如果時間加快了的話,是否又意味著她回來的可能性增加了一分?

幾乎是生平第一次,魚人感覺到了某種極度的“矛盾”。

他不知道這種渾身血液都像是絮亂一樣的感覺是什麼,他隻知道自己突然就沒了心情繼續修剪。

他需要緩一緩——然後再下決心。

這對魚人來說其實很是罕見。

魚人的天性中終歸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孤勇。

所有的決定都下得很快,而且執行得堅決——正如他當時能夠義無反顧地追隨於她,至今也不曾反悔。

可這一刻,他忽然就不那麼確定了。

他不確定自己是想要擁有更長的時間陪伴她,還是希望她快快回來——在魚人關於時間的邏輯中,它們似乎是矛盾的。

手中的骨刃放了又收,他最終還是沒能動手。

——可能是太累了。

魚人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

自從那場大戰以後,雖然容貌沒有變化,但他的力氣卻仿佛一直沒有恢複,做什麼都是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來。

這樣不行。

他告訴自己。

噗嘰大人隨時可能回來,這頭發太過礙事——他不能讓它妨礙到他的行動。

他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這樣他才有精神下定決心修掉頭發,讓噗嘰大人快點回來。

魚人趴在岸邊的葦草裡,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很久很久以前的夢。

夢裡,年幼的他坐在嘎啦的身邊,坐在無儘之海邊,望著遠方漆黑的夜空。

雨季的風暴將臨的時候,他看見了有點點的光從海平麵升起,在昏暗的夜空中飛舞。

那是什麼?

他問嘎啦。

是雷鳥。

嘎啦告訴他,

那是從閃電中生出的鳥兒,天生便帶著風暴的氣息……

它們看起來真恐怖。

他讚歎。

那些鳥兒通身熾白,飛舞的時候拖曳出長長的、亮白色的軌跡,那是自由而又放肆的軌跡。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甚至想要去起身去追它們,卻被嘎啦給一把拉住了。

追不上的。嘎啦告訴他。

我們隻能生活在水裡,它們會飛——即使你追上了也夠不著。

可是……

他還想說什麼,卻被嘎啦給打斷。

不要去追。

這樣說著的時候,嘎啦的眼睛一直盯著那些鳥兒。

它們很危險,它們本身就是火焰與雷電的化身,它們會烤焦你,將你化為灰燼……

——你會很疼的。

……

他睜開眼的時候,嘎啦的話已經遠去。

渾身有些酸軟,魚人懶洋洋地不想動彈,隻想再水裡再泡一會兒。

天空中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落在皮膚上那很是舒服……

“人類”的皮膚比較敏感,而在這種時候,總是能帶來一些彆樣的感受。

他並不討厭,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喜歡。

雨絲落在皮膚上,撫摸在發梢上,睡意又慢慢地湧了上來。

他的眼瞼將闔未闔,突然聽到不遠處有動靜——有什麼東西突然從邊上的樹叢裡竄了出來,然後定在了原地。

魚人睜眼看去,卻看到了一個矮小的身影——那是一隻雌性的魚人,應該還未完全成年,從她身上依舊細密的鱗片就能看出來。

他張嘴,本能地就像打個招呼。

可身體一動,便聽那隻魚人“嘎呀”一聲高呼,直接風一般地逃脫了。

烏拉拉難得地愣了一會兒,隨即才反應過來同族那一聲驚呼的意思。

——怪物。

這本來沒什麼——魚人部族之間戰鬥的時候,這種類型的咒罵不過是小意思。

可當他低頭看到自己修長白皙的胳膊的時候,那一聲小小的驚呼便留在了耳邊,再也抹不去了。

其實他已經適應了現在的模樣。

可是多麼矛盾啊——無論他的模樣怎麼像人,他的時間與生命卻依舊和魚人一樣。

然而看看水中的倒映,看看這樣臉——他真的還是魚人嗎?

他真的還能做回魚人嗎?

他到底是什麼呢?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名為烏拉拉的存在第一次清晰地觸摸到了“孤獨”的模樣。

魚人本來不會、也不可能有這樣細膩的情感。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他想明白了更多的事情。

比如,其實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僅僅是時間。

他本該作為她的盾而存在著,一直陪伴著她,但是比起她那可以輕易在空中飛翔的自由模樣,他終究是有些太過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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