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九泉之下,亦不複見(2 / 2)

這後宮有毒 繁朵 8388 字 2024-03-14

“因為陛下太好學了。”紀皇後淡淡說道,“我紀氏子嗣眾多,妾身幼年時算是乖巧懂事不怎麼需要家裡操心的,可每日裡天不亮起早去給長輩請安、完了梳洗去女學,夏秋還好,冬春人易困倦,每每被侍者搖醒時,偶爾也要發脾氣。”

“陛下十五踐祚,看似性情膽怯懦弱,又優柔寡斷的牽掛著袁楝娘,但從進宮以來,無人督促,甚至我紀氏更願意您荒廢課業,終日嬉戲,而您呢?習文習武,從未有一日落下。”

“就算您表現得水準平平,仿佛不開竅的樣子。但在妾身看來,單憑您練習不輟這一點,足見心性堅毅,非同常人。”

“縱觀史上由權臣扶持上位、終其一生也未能掙開權臣掌控的君主,要麼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登基之後隻管花天酒地,沉迷享樂之中樂不思蜀,連忠臣們的心都要被涼透;要麼急功近利,坐上帝位第一天就恨不得聯絡內外將權臣誅滅;噢,還有一種就是禦體欠佳,雖然聰慧,活不幾年也就沒了。”

“陛下任何一種都不屬於,您身強體壯,還自律的讓妾身心驚。”

“所以妾身覺得,讓您多活一天,對我紀氏來說都十分危險。”

“故此還是早日挑個年幼宗親過繼,到時候從小教著他胡天胡地,我紀氏倒是可以安穩個十幾二十年的。”

淳嘉聽了這番話,卻也沒有生氣,隻道:“皇後真正是明眼人,萬幸紀氏沒有聽你的。不過朕也是好奇,紀氏為何沒聽你的?朕似乎隱約聽說過,紀氏對皇後,頗為防備?”

紀皇後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這大概是天命在陛下罷,紀氏顯赫三朝,福祚漸衰,上上下下,都懈怠了下來。”

“天命?”淳嘉笑了笑,溫和道,“朕有今日是長年累月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的結果,關天命何事?”

至於說紀氏懈怠了,他也是不以為然,“就算朕不被放在眼裡,攝政王還在,翼國公在,崔氏鄭氏在,紀氏有什麼資格懈怠?行宮走水,王陵崩塌,紀氏又何嘗懈怠?”

“因為祖父老了,心也軟了,不那麼管得住底下的子孫們了。”紀皇後拂了拂袖,露出

一抹嘲諷之色,說道,“當初妾身給祖父進言,若打算擅權到底,就不要給陛下任何機會,授課宜用不知變通隻會死讀書的那種;教授武藝的侍衛更該故意說錯要訣讓陛下自己落下暗疾才是!”

“若是不打算跟公襄氏鬨翻呢,就該在陛下對我紀氏心生厭煩之前開始還政,最好再下力氣將陛下朝明君教導。”

“如此不但能夠得到陛下的感激與信任,百年之後還在史書上落一個忠貞的清名。”

“但公襄氏福祚未衰,紀氏沒有篡位的可能。”

“祖父倒是偏向於還政……不過麼,陛下也知道,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哪!”

從神宗一朝後期開始,紀氏就大權獨攬。

孝宗時候,差不多是隻手遮天。

到了本朝吧,攝政王有著攝政之名,實際上聯合鄭氏崔氏,也不過與紀氏分庭抗禮,甚至還經常落在下風。

鄴國公海西侯敏陽侯這兩代人,興許還記得當年篳路藍縷的艱辛。

可他們的下一代,出生的時候紀氏已經非常的興盛,他們在這種高人一等裡長大,如紀明玕那是連給淳嘉表麵上的尊敬都有些懶洋洋的,讓他們放下手中的權勢,將他們做主推上帝位的淳嘉當成真正的天子那樣,去敬畏,去輔佐,去掏心掏肺,去做低伏小……

他們怎麼會願意?

紀皇後麵色終於流露出些許悲戚:“當初,妾身就跟祖父說,如此大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但祖父總以為,我紀氏在朝在野經營多年,就算有朝一日得了天子厭棄,頂多放棄爵位官職,歸回桑梓,從此粗茶淡飯度日。”

畢竟當初紀氏當權時,對於政敵,歐陽燕然韋長空之類,都是貶謫打壓,被弄死的並不多,屠戮全家的,那就基本沒有。

在精力隨著年歲逐步衰退的鄴國公看來,紀氏哪怕遭報應,差不多就是辛辛苦苦三代人,一朝回到未發跡前。

“卻不想,他遇見了陛下。”

宮殿深廣,縱然白晝也點滿了燭火。

皇後微微側首,不讓淳嘉看見自己眼中的晶瑩,到此刻,她脊背仍舊挺的筆直,坐姿嫻雅雍容,絲毫不墮氣度,沉聲說道,“紀氏遇見陛下是紀氏的不幸,但對於天下來說,他們的的確確即將迎來一位明君!”

“這是紀氏的悲哀,卻是天下人的幸事。”

“隻是妾身雖是皇後,卻也很難說的出來對陛下恭賀的話語了。”

“當然陛下也未必需要妾身的恭賀。”

“當年紀氏追隨神宗先帝左右時,是真心實意願這天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

“如今縱然紀氏不存,但這份初心,料想會在陛下手裡實現。”

“這一點,他日靈前告慰合族亡魂,約莫也能聊作安慰罷!”

淳嘉靜靜的聽著,然後笑了笑:“攝政王尚在,崔氏鄭氏看似臣服實則心思難測,三州之亂堪堪平定卻是地方糜爛的彰顯,北麵的韋紇已有異動……皇後竟就相信,朕會是讓這天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的明君麼?”

“您當然會是這樣的明君。”紀淩紫偏頭過來時眼底兀自泛著水光,神情卻是驕傲的,“您當我紀氏是什麼?親政不過經年就能以雷霆手段覆滅我紀氏,使得我紀氏種種手段無一用出,就已敗亡!”

“這樣的天子怎麼可能不是中興之主呢?”

“您說的這些人這些事,難道會比我紀氏還難對付?!”

淳嘉有些啞然失笑,道:“那朕就謝皇後吉言了。”

他沒有再停留,一拂袖,揚長而去。

紀皇後也沒有叫住他,隻平靜注視著他背影逐漸遠去——走到快看不見時,年輕的天子忽然駐足,歎了口氣,道:“皇後一路走好。”

“九泉之下,亦不複見。”紀皇後點頭,很淡然很平靜,並不在乎他語氣裡隱約的惋惜與遺憾——她知道淳嘉在惋惜遺憾什麼,他很欣賞她的才乾與敏銳。

但從鄴國公拒絕主動還政的那天起,就注定他們倆不可能有一個好結果。

所以淳嘉很少來延福宮,所以皇後從來不爭寵。

夫妻倆心照不宣的保持著距離。

如今皇帝不會舍不得,她也不必有額外的怨憤與悲戚。

隻是……

她忽然想到一件不算久遠的往事,眼神有片刻的恍惚,旋即轉為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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