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派上官,品階高的未必能乾實事,如今重點在賑災,禦史也該同去,”謝神筠沉著開口,她受皇後教導,對朝中政事了然於心,“這是我擬出的人選,聖人可以看一看。”
她拿出一早便寫下的白宣。
謝神筠思慮周全,紙上幾人都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皇後接了白宣,目光忽地一凝。
墨痕已乾,皇後凝神細思,麵上瞧不出喜怒。
“就按你想的來,”片刻後,皇後提筆蘸墨,又添了兩人,說,“讓楊蕙擬詔吧。”
女官接了諭旨出去,皇後卻沒了困意,謝神筠連夜趕去慶州,禦寒的衣物要帶足,宮人們都忙碌起來。
她由謝神筠攙著往殿外走了幾步,大雪落到簷下,天地皆白。
殿內燒著炭,寒氣都聚在外邊,謝神筠接了披風,聽皇後歎息一聲:“這樣大的雪。”
“瑞雪兆豐年。”謝神筠說,“是吉兆。”
“此時論吉凶,為時尚早。”皇後拂去謝神筠肩頭雪粒,“早去早回。”
——
他們這一趟走得匆忙,謝神筠動作很快,半夜裡便啟程了,阿煙打了個哈欠,還惦記著簷下的鸚鵡。
車架才出長安,後方忽地一陣喧鬨。阿煙掀了簾子去看,便見後麵幾輛馬車都停了。
瞿星橋到了近前,隔著垂簾向謝神筠回稟:“郡主,雪落得太大,幾位大人的馬車都陷進了雪裡,一時走不了。”
謝神筠掀簾,深夜行路本就不易,他們才出長安,前後俱是重重黑暗,惟見白雪遮天蓋地。
工部侍郎俞辛鴻從車上下來:“郡主,不好耽擱行程,不如你們先去,我們隨後趕上。”
謝神筠道:“幾位大人如不介意,便請和我同乘一車吧,正好,檢災救災的章程我也要與諸位大人商議。”
幾位大人對視一眼,俞辛鴻還有遲疑,顧忌到這是瑤華郡主,戶部主事顏炳卻一心早點趕赴慶州,接過謝神筠的話就掀袍上去了。
雪夜清寒,車中生了小爐溫起熱酒,車外大雪如傾,謝神筠攏著袖爐,看那火光漸生橘色,內外一時寂寂。
眾人圍坐,支起小桌,上放江安六州曆年存檔的文書,涉及礦山的部分都被找了出來,當中滾出一卷慶州地圖,礦山一片被畫上紅圈。
俞辛鴻點在圈中,說:“依著奏報中所言,此次山崩涉及周邊數個城鎮,不能輕忽。”
顏炳拿著慶州的魚鱗冊,補充道:“算上流動的匠戶,約莫有四百七十二戶人家,這些百姓要安置去旁地,後續礦場重建也要銀錢支出,”他蓋上地圖,在昏光中看住了俞辛鴻,先叫了苦,“江州去歲倉廩豐實,賑災糧可以從江州急調,但年底核賬,今年的開支還沒算清楚,戶部賬麵上沒錢,撥不出銀子來。”
俞辛鴻不依了:“慶州天災,現在可不止是工部和戶部的事,聖人頒了諭旨,要我等勉力為之,你處處推脫是個什麼道理?”
戶部兩位主事官都不在此次賑災之列,俞辛鴻好歹是個工部侍郎,顏炳卻隻是個六品主事,他原本就對戶部隻派了這麼個小吏出來頗有微詞,聞言更是不滿。
顏炳不卑不亢,道:“若是天災,朝廷賑災理所當然,但現在慶州是個什麼情形誰也說不清楚。”
戶部的人管銀錢,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楚,顏炳更是個記性好的,“過去五年,江安報上來的山崩大大小小共計三十餘次,大都是因為開采不慎,工部和地方監管不力,就該擔責。”
過往記錄崔之渙也看了,他是隨行的監察禦史,道:“慶州山崩如此之廣,依俞侍郎看來,若是因為開采不慎,會有如此大的範圍嗎?”
“就是因為不會。開采不當頂多就是礦點坍塌,範圍有限。”俞辛鴻壓著火氣,“現在不是細究山崩原因的時候,百姓要緊。”
崔之渙卻有不同看法:“依我看來才更要細究。”他點出被眾人有意無意忽略的一件事,“諸位彆忘了,現在還生死未卜的陸大人起初就是為了督查礦山去的。他一到慶州便發生了山崩,難免也太巧了些。”
他話裡提到陸庭梧,俞辛鴻和顏炳一時都不說話了,下意識地悄悄去看謝神筠的反應。
車中寬敞,內陳舒適。從車輦到內置小物俱是大內規製,臨行前皇後親送謝神筠至東華門外,點了禁軍統領瞿星橋護送。
就是這樣的疼愛,卻在年節關頭讓她冒雪出京,去到遠在千裡之外的慶州,隻因為礦山下頭壓著的是陸庭梧。
陸庭梧人活著是個燙手山芋,死了也是個禍害,隻有謝神筠身份與他相當,皇後派她去已然表明了態度。如今太子未歸,朝中皇後主事,在此事上她更要求穩,不能讓人拿住把柄。
再看如今在坐的幾人,除卻俞辛鴻是陸仆射的學生,其餘諸人或多或少都是由皇後提拔起來的。
驀地一聲清響,謝神筠擱了杯盞。
車內霎時一靜。
“諸位大人都是為國為民,不必爭執。”謝神筠側顏如浸霜雪,看不出喜怒,“賑災是要緊事,山崩當然也要細查,不急於這一時。”
她坐上首,並不輕易開口,但隻要出聲眾人便隻能俯首稱是。
爐上綠酒煮沸,隱有氣音,謝神筠吩咐婢子挨個分了一盞酒暖身。
車中氣氛稍緩,俞辛鴻按下焦躁,率先緩了語氣,道:“郡主不曾去過慶州吧?那邊臨著北境,比長安更冷,路也不好走。”
他話才出口便覺失言,擔心會讓謝神筠以為他是綿裡藏針,生出芥蒂。
謝神筠麵色如常:“慶州不曾去過,倒是從前路過江安,聽說慶州繁華,皮影戲耍得很好。”
俞辛鴻想起了家中小女,也是最愛雜耍。塌的雖是礦山,但山崩之下,不知會有多少人流離失所。
“是了,”他歎口氣,想起慶州的繁華,又擔憂如今境況,“唉,也不知慶州現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