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碩大龍鯨的屍體,則是重重砸落在地上,壓塌了一片樹木,濺起混雜著濃鬱血腥氣的煙塵,朝四麵滾滾奔去。
這一次,敖崢嶸當真可以確定,這的確非是任何迷惑本性靈光的幻術,而是徹頭徹尾、貨真價實的虛空神通!
並且,這應當不是尋常的虛空挪移……
敖崢嶸雖然神通法力、眼界見識,都還比不上曾經登臨大真人境界的鮫人大將,但畢竟是親身體驗了一次挪移,感觸自然更為深刻。
他知道,如果是尋常意義上的虛空挪移,隻會是點對點的穿梭,絕不會涉及另外的界域——那根本就是在浪費法力和心神。
可敖崢嶸方才,卻分明見到了另一個具備種種元氣的小天地。
並且,要這樣的挪移,對施術者和進行挪移的人,都有極高要求,而敖崢嶸在這個過程中,卻不曾感受到絲毫不適。
敖崢嶸很快便想到了另一個可能,他不禁咽了口唾沫,喉嚨中發出極其響亮的咕嘟聲,再澀聲問道:
“前、前輩方才所用的神通手段,莫非、莫非是……傳說中在虛空神通中,也算最頂級的自辟天地無上神通?”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即便是以這位龍宮太子的博學多聞,亦是尾音上揚,顯出難以描述的驚訝、震動。
這話隻一問出來,敖崢嶸心中的很多疑問,都已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這老妖既然能夠在他父王的眼皮底下,於“滄海真水大陣”中施展虛空神通,自然可以悄無聲息地潛入海境。
老妖擁有這種無上神通,普天之下,除了寥寥幾家有真仙、天魔坐鎮的大宗外,已是縱橫無忌,無拘無束。
而徐行隻一聽這話,就馬上明白,這個世界的強者們,對“破碎虛空”、“虛空挪移”的應用,已經到了一種形成完整體係的地步。
窺一管而知全豹,即便隻是一個側麵,就已讓徐行意識到,這個世界的修行體係,究竟繁盛到何種地步。
他並不急著回話,隻是挑眉問道:
“這樣的虛空神通,很稀有嗎?”
敖崢嶸見徐行這般淡定,不由得苦笑道:
“不要說是自辟天地,就算是如虛空挪移這樣的神通,亦足以令大真人都束手無策。
據我所知,隻有五方魔教中,才有能夠讓人按部就班,嘗試修煉虛空神通的正統真傳。
其中最負盛名的兩種,其一則是西方婆羅利仞天撕裂蒼穹、破碎虛空的“陰魔裂空大法”,其二則是南方幽遊夜摩天遊走陰陽,貫通幽冥的“九幽十獄冥遁法”。
但即便是在這兩門中,亦要至少過百年才能出一個完全領悟虛空神通,並能將之運用自如的奇才。”
徐行聽罷五方魔教的名頭,又想起方才感受到的氣息,思索片刻,坐了下來,撫摸著肚子,忽然道:
“先吃飯吧,咱們邊吃邊聊。”
即便是借助了真武昊天鏡,才得以施展虛空挪移,但徐行亦是消耗甚多,這條龍鯨對他來說,就算是不錯的補品。
敖崢嶸聽到這話,又看了看徐行身後的龍鯨,雖然麵色古怪,卻也還是乖乖坐了下來。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徐行的來曆,但敖崢嶸心中已有判斷,更何況,他對自己也有較為清晰的認知。
若是在戰場上正麵較量神通武藝,敖崢嶸自認不輸道門真人,但要想破解這種玄妙至極的虛空神通,試圖從這老妖手裡逃命,那可以說是毫無指望。
但他敖八爺的脾氣,說好聽點是心胸開闊、樂觀積極,難聽點就是沒心沒肺。
所以敖崢嶸根本沒做任何心理建設,就坐到了徐行旁邊,還在心裡喜滋滋地想——最起碼,不僅沒受什麼虐待,還能上桌吃飯不是。
徐行瞥了他一眼,詫異道:
“沒看出來,你還挺自來熟?”
敖崢嶸湊過來,舔著臉道:
“小龍雖然見識短淺,卻也看得出來,前輩並非是凶邪暴戾之輩,想來不會加害小龍。”
徐行點了點頭,毫無遲疑地補充道:
“更何況,你也想跟我學點東西吧。”
敖崢嶸笑得無比憨厚:
“像前輩和小龍這樣的同道人,如今天下已不多見。
若是小龍猜得不錯,前輩要找叔父,亦是為了互相切磋,印證道法神通。既如此,小龍自然也想旁觀一番。”
徐行聽到這裡,也是搖頭失笑。
“你這小龍,到是滑頭。”
其實,徐行一開始雖是不滿龍宮的強迫舉止,但是在感受到那股毀滅性氣息後,也能理解龍宮眾將的應激。
畢竟屁股下坐了這麼大一個隨時有可能爆炸的炸彈,神經敏感一點,倒也正常。
所以現在再看敖崢嶸,徐行倒也不覺得心中有什麼芥蒂,並且他其實本就做好了打算,想用武學和這小龍做交換。
聽出徐行語氣中並無斥責、厭惡之意,敖崢嶸又嘿嘿地笑了幾聲,顯得極為靦腆,過了會兒,又不禁問道:
“還未請教,前輩肉身如此堅韌,究竟是何種妖物化形?”
徐行一邊烤肉,一邊抬起頭,再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饒有興致地道:
“我倒也一直想問,在你看來,我又是什麼妖物?”
敖崢嶸顯然也思考過這個問題,張口就來:
“小龍常聽龜相說,十萬大山中,有大鵬築巢、真犼盤踞,沉睡著朱厭、禍鬥等上古神獸後裔,甚至有純血神獸的蹤跡,莫非前輩正是其中一員?”
提到十萬大山,以及這些傳說中的神獸,敖崢嶸的眼睛裡便不由得流露出光芒,顯然極為向往,甚至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憧憬。
徐行一見敖崢嶸這副模樣,便不禁微微一笑,心中暗歎,果然還是個孩子。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徐行自從離開上個世界後,一看到這種充滿孩童稚氣的樣子,就覺得心頭格外溫暖、溫柔。
所以,他右手一揮,朝敖崢嶸遞過去一塊龍鯨肉,又笑道:
“你們難道就沒想過,我可能是根本就不是妖族,而是個人?”
此話一出,方才還興致勃勃的敖崢嶸,立時怔在原地,那張英武不凡的俊逸麵容上,流露出再明顯不過的震驚神色。
敖崢嶸也不顧冒犯,再次抬起頭,把徐行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從頭到腳地看了一遍,才不可思議地道:
“人……?”
徐行迎著他的視線,眉梢跳動,反問道:
“怎麼,我不像人嗎?”
敖崢嶸看了看徐行身後的龍鯨屍骸,以及十陽真火中逐漸金黃的烤肉,額了一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昔年龍君還曾坐鎮水域,執掌八百裡洞庭時,敖崢嶸亦見識過與龍宮來往的大修士,但他們之中無論哪個,都沒有徐行這麼彪悍凶猛的氣質。
在敖崢嶸眼中,徐行比起這些威震四海、馳名宇內的真人、大真人,倒是更像大劫之後,那幾名見龍宮勢弱,便糾結了一批邪魔外道,前來圍攻海境的妖王。
所以,敖崢嶸才會猜測他可能是出自十萬大山,自前古時期沉睡至今,方才出世的神獸後裔。
並且即便是不論氣質、氣勢這樣的玄虛存在,光是徐行作戰時釋放出來的滔天血氣、澎湃精元,也不像是人類所能具備的。
好在,敖崢嶸雖然在龍族中隻算是小輩中的小輩,但他畢竟也有近百歲,又在龍宮見過不少世麵。
所以,即便心頭為難,這位八太子還是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回答,他看了看徐行那張似笑非笑的麵容,低聲道:
“回稟前輩,像。”
“像?”
聽到這個字,連徐行都不禁沉默。
不過他也從中意識到一件事,敖崢嶸之所以會認錯自己的身份,隻怕是因為此界獨特的修行體係。
換句話說,如他這種注重打熬氣力、磨煉肉身軀殼,以煉體為基礎,歸攏精、氣、神三道修行的路數,應當是妖族所獨有。
念及此處,徐行也沒再繼續辯解此事,隻是品嘗著手裡這份龍鯨肉,汲取其中精元,補足血氣,有一搭沒一搭地從敖崢嶸口中打聽消息。
敖崢嶸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徐行這才得以從他口中,一窺這個世界的全貌。
這片天地和徐行經曆過的任何一個世界,都是截然不同。
曾經生活於此處的仙佛神聖以及後世的修行者,在經過無數年的歲月後,已經將超凡脫俗、長生久視的道路徹底走通,天籙加持體係亦是極為完善。
可以說,哪怕沒有絲毫奇遇,隻要根器夠高,按照這個世界的正統法門,按部就班地修行,超凡脫俗的可能性,甚至還要勝過前三個世界的總和。
這裡提到的正統,主要便是指佛道兩家。
此界道門修行之初,便是要從觀想入手,朝拜諸天帝君神像,懾服心神雜念,從而存思一股契合天地規則的神意,同體內精氣、外界元氣相合。
一般來說,這種神意都是以符籙的形式呈現,符乃天地精神,籙是鬼神名章,驅遣天地元氣,才能成就一枚符籙種子,修成法力。
道人練成符種後,便算是徹底踏上了修行路,可以稱一句煉師,既是煉法力,亦是指這境界的修士,能夠煉製自己的法符。
再往後走,道人便是要不斷以符種提煉法力,凝練更多符種,最終結成一張本命真符。
不同的真符,就有不同組成結構,代表不同的修行方式,對符種的要求也各不相同。
不得真傳的散修,根基淺薄、法力駁雜,就在於此,因為他們從入道之初,就缺少這種高屋建瓴的設計規劃,自然是越到後麵越難走。
道門高手等到凝成真符後,便能夠被尊稱一句玄門羽士。
“羽士”之稱,既是說他們已能夠以符法掙脫地磁,有飛天遁地之能,也是說這些高人已經踏出了世俗,不與凡人同列。
再之後的修行,便是以本命真符為核心,逐漸凝練其餘法符,搭建道基,將術法徹底化為運用自如的神通。
道基完善者,便可稱一句真人。
通常來說,這個說法,既是說修士已然修真得道,隻不過在敖崢嶸口中,還有個頗為戲謔的說法。
——所謂真人,便是真正值得被天庭眾仙放在眼中的人。
隻有這個境界的修士,才有資格領受天籙,參悟其中大法,增補道力。
能夠將天籙融於己身,與道基相合者,便可被稱為大真人,足有移山摧嶽、翻江倒海等諸般不可思議的大法力。
再往上,便是夠資格破空飛升,到天庭領個差使神位的真仙。
佛門路數雖然不同,卻也有自己的加持體係,隻要誠心觀想諸佛法身,內結法相,便能從西天極樂世界獲得諸佛菩薩的加持。
證得阿羅漢果位的釋家龍象,亦可媲美道門駐世真仙。
正因道、佛兩大勢力通過天籙加持體係,能夠直接同天庭、佛國勾連,故而在大劫之前,便數這兩家最為香火鼎盛。
即便是同樣有正神坐鎮的龍宮,對其亦要俯首,哪怕是五方魔教,亦難以動搖這兩家的地位,隻能在暗中做些謀劃。
可這樣的局麵,卻因一場波及天下的大劫,而徹底改變。
即便到了如今,亦無人知道劫數從何而起,隻知道在某個刹那後,整個人間與上界的聯係,都被徹底切斷。
在那個瞬間,所有領天籙、受加持的道佛大修士們,皆受到重創,以敕封為根基的山水神靈,更是隕落了絕大多數。
因這變故來得太突然,即便是真仙、阿羅漢這種人間絕頂的強者,一身修為亦是十去五六,受創非輕。
那些佛道兩大正宗壓製了太久的妖魔鬼怪、旁門外道,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以五方魔教為首,大舉進犯中原、燒殺搶掠。
魔門本就擅長以各種手法壞人心境,奪人修為,如今對上這些道基動蕩的大修士們,實是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利。
那一戰中,不知道有多少法脈被徹底夷平,以往高臥九重雲,俯瞰人間的道門真人、大真人亦是大批大批的戰死。
就連道門真仙、佛門阿羅漢,都隕落了不止一個,整個人間都可說是血流漂杵、屍橫遍野。
在這個過程中,反倒是那些不走正統道途的門派、修士,起到了超乎尋常的作用,錢塘龍君便是其中一個顯著例子。
其中貢獻最多、功績最大的,便是身為天下劍修源流之地,為劍仙一脈魁首的青城劍宗。
這一脈雖有上乘道門傳承,自掌教以下,卻都專注於煉劍,不修符法,不領天籙,是以向來不為自詡為道門正統的符籙三宗所喜。
但在危急關頭,這群劍氣縱橫、專攻殺伐大術的劍修們,反倒是成了魔劫中的中流砥柱,斬妖除魔、身先士卒。
不過,即便青城劍宗的掌教至尊,劍術已然登峰造極,堪稱陸地劍仙,又有幾位大真人級數的長老相助,亦難挽天傾,隻能護住劍南道一域而已。
自那以後,除去有青城正宗鎮守的劍南道,符籙三宗聯手庇佑的東南二十四治,以及蓬萊海境、亢龍宮、金山寺等寥寥地界外,大半個九州,都已落入這群妖魔手中,淹沒於滾滾魔潮。
提到這場慘烈至極的魔劫,即便是敖崢嶸,亦不免心有戚戚焉,目露淒然神色。
隻因在那一場大戰中,他的兄弟姐妹、叔叔伯伯,亦是戰死了不止一個。
若不是老龍王在領受天籙前,便有不俗根基在身,又當機立斷,舍棄了洞庭水域,隻怕他們龍宮上下,都難逃災劫。
不過,這淒然感慨亦是一閃即逝,敖崢嶸又不禁咧開嘴角,嗤笑一聲:
“叔父也說了,若非道、佛兩家對天籙加持體係依賴過深,即便五方魔教聯手來攻,人間局勢也斷不至糜爛至此。”
敖崢嶸眼中燃亮起光焰,他看著徐行,目光灼灼。
“如今這大爭之世,天魔肆虐,邪道猖獗,佛道暗弱,卻也正適合前輩和我這種修行上古道途的修士們施展拳腳、翻雲覆雨!”
敖崢嶸說到此處,從頭到腳都煥發出一種鷹揚奮發的自信光彩,語聲更是鏗鏘有力,清越激揚。
徐行不動聲色,隻點點頭,淡然道:
“不過,憑你的神通法力,呼風喚雨倒是足夠,想要翻雲覆雨,隻怕還差了一些。”
敖崢嶸毫無遲疑地點頭,目中神光更盛:
“但那也隻是一些,非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徐行聽罷,忽然想到他的名字,果然是頭角崢嶸,意氣風發,心中也頗為滿意這小龍的性情,哈哈大笑:
“有誌氣!”
他盤坐在地,拍了拍膝蓋,讚許道:
“年輕人,就是要把自己看得很重,把自己的誌向看得很高,才能有大成就,做出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