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誰都想不到,那通聽起來再尋常不過的閒聊,竟就成了,他最後一次聽見沈溪的聲音。
從此之後,便陰陽兩隔,再無相見。
“沒什麼特彆的內容,”聞冬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熱水,像在通過這個動作汲取一點點力量,之後,他剔除了沒什麼實際意義的玩笑話,簡明扼要道,“他交了新男朋友,熱戀中,不過還沒在微信朋友圈公開過,再有,今天4月15日,是他的生日,我提前祝了他生日快樂。”
在聽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唐初微微愣了一下,又很快斂了神色,認真將關鍵詞都記了下來,邊繼續提問:“那你知道他的…他的男朋友是誰嗎?他有沒有告訴你?”
聞冬搖了搖頭,坦誠道:“抱歉,我不知道,他隻說以後有機會會帶給我認識,但是…”
說到這裡,聞冬略微頓了一下,露出一個溫柔又傷感的笑,“但是你知道的,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唐初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但還是儘可能追問:“或許你能猜出一個大概的方向嗎?比如…他之前有沒有提到過喜歡誰,要追求什麼的?”
聽到這個問題,聞冬表情古怪了一瞬,又很快搖頭道:“很遺憾,我真的猜不出來。”
但多年的審訊直覺,讓唐初敏銳捕捉到了聞冬那一瞬的神情變化,他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你再回憶一下,真的不知道嗎?”
這下輪到聞冬歎氣了。
他雙手捧著水杯,有些無奈地看向唐初,終於還是實話實說道:“唐警官,據我所知,他之前喜歡的是我,追求的也是我,但我拒絕了,我把他當作一個很好的朋友,不過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也有近三個月沒聯係過了,再聯係就是在昨天,他告訴我他戀愛了。至於大概的方向…我是真的猜不出來,因為沈溪他,他是一個非常開朗,非常熱情的人,我同他認識就是在一場音樂會上,結束後他問我要了聯係方式,想必你也看見過他的照片,我想,他這樣的長相和性格,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開始一段戀情,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我真的很難給你明確答案。”
顯然,唐初沒想到聞冬和沈溪之間還有這樣一層關係,張了張嘴,呆了片刻,才呐呐道:“我明白了…那,那他有提到昨晚有什麼計劃嗎?比如…和男朋友一起慶祝生日?”
聞冬遲疑一瞬,還是搖頭道:“我不確定,他沒講什麼計劃,倒是我開玩笑提了一句,說不打擾他晚上和男朋友的二人世界,但他沒肯定也沒否定…”
唐初捋了把端紮的頭發,這通電話除了讓他們知道沈溪有個男朋友外,沒有提供出任何信息,他想了想,還是不抱什麼希望地問:“那...昨天和沈溪先生打電話的時候,你有沒有感覺到他有什麼異常?或者你知不知道,他有沒有結過什麼仇,最近跟什麼人起過衝突?”
果然,聞冬再次搖了搖頭,果斷道:“電話裡他聽起來心情很好,和以前一樣開朗,況且,他這個性格,我想也很難和什麼人起衝突,更不用說結仇…”
唐初對這個答案早有預料,倒也沒太過失望,隻是合上記錄本,起身朝聞冬伸出手,例行公事地做了收尾:“聞先生,感謝你的配合,如果你最近再想起什麼,可以隨時和我們聯係,我們一定竭儘所能。”
聞冬也站起身,和唐初禮貌握了握手,他略微遲疑一瞬,抿了抿唇,還是問道:“我能再見他一麵嗎?”
意識到這個“他”指的是沈溪,唐初點頭道:“行,我讓…讓季凜帶你去。”
-
解剖室外,一對中年夫妻互相攙扶,依偎在一起。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近乎直不起身,男人一臉苦相,臉上深深的紋路寫滿了滄桑與悲痛,手中竟還提著一個蛋糕盒。
今天是沈溪28歲生日,但他的生命,卻永遠停留在了27歲的最後一天。
明明此時此刻,季凜就站在身旁,可聞冬卻覺得,他身上的草木氣息,依然掩蓋不住愈發濃鬱的,苦到極致的中藥味道。
聞冬清楚知道,那是悲痛至極時候,才會散發出的味道。
在距離解剖室大約五米遠的地方,聞冬倏然停了腳步,他在原地定定站了三秒鐘,手指緊緊攥起,複又鬆開,才像是重新為自己蓄積起了力量一般,抬步走到了解剖室門口。
又停頓了一下,聞冬才終於抬步走了進去,站定在解剖床旁,探手,輕輕掀開了蒙蓋在沈溪臉上的白布。
那張往日總是掛著明朗笑容的臉,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了一絲生氣。
聞冬沒再有動作,隻是站在那裡看著,好像看了很久,又好像不過短暫的幾分鐘。
終於,他抬了抬手,動作細致而認真地,重新將白布蓋了回去。
之後,轉身向外走。
走出解剖室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微微打了個晃,又立刻扶住了一旁的門框。
渾身上下,都透著股搖搖欲墜般的脆弱感。
季凜一直在門外看著他,看到他身形不穩,下意識就伸出了手。
但聞冬的脆弱好像永遠都是非常克製的,就好像身上有種更強大的東西,時時刻刻束縛著他,讓他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調回最正常的狀態。
他並沒有給季凜扶他的機會,隻是自己扶著門框緩了緩,再直起身,那股脆弱感就了無痕跡了。
聞冬徑直走向走廊儘頭的窗邊,沒再回頭看一眼,等在窗邊站定,他深深吸了口窗外的新鮮空氣,才轉身看向季凜,禮貌詢問道:“抱歉,我能抽支煙嗎?”
季凜略微訝異地揚了下眉,隨即點頭道:“當然可以。”
得到準許,聞冬才從口袋中摸出煙盒打開,食指和中指略微分開,從中抽出一支煙,送到嘴邊,薄唇微張,含住濾嘴,用打火機點燃。
之後,微闔眼眸,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目光從不遠處那對肝腸寸斷的夫妻身上,緩緩移到那個蛋糕盒上,最後又轉回來,落向透過窗玻璃照射進來的一縷日光——
太陽照常升起,有的人卻永遠被留在了昨天。
他不說話,季凜也就同樣沉默,隻是站在一旁靜靜看著他。
那其實是幅有些奇妙的畫麵——
聞冬半闔著眸,蒼白到甚至有些透亮的肌膚隱在光暈與煙霧裡,有種遺世獨立般的孤寂感,又有種微妙的好看。
季凜見過太多太多受害者的親友,卻鮮少有聞冬這副模樣的。
聞冬的神態太不同尋常了,那根本不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乍然麵對朋友離世時候而生的難過與痛苦,以至於季凜一下沒找出一個恰當的形容詞去對應。
半晌,在聞冬抽完一支煙,將煙頭丟進一旁垃圾桶內的時候,季凜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他解鎖去看,來電顯示三個字——趙副局。
季凜像是倏然被什麼點通了,驀地明白了聞冬此時此刻的情緒。
那確實不是普通的難過亦或痛苦,反倒像是看過了太多人間冷暖,而對苦難所懷有的一種深深的,感同身受。
那是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