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東河村三十裡集市。
“磨剪子嘞,戧菜刀!”
“打苞花,打米花嘍!”
“剛炒好的山栗子,熱乎乎的山栗子!”
與彆人的使勁吆喝不同,青梅攤位上的薺菜餅已經賣完,正在收拾東西。
青梅的薺菜餅遠近聞名,大把的薺菜、透明的小河蝦、新鮮的野韭菜和黃橙橙的苞米麵混在一起,裡頭還加了雞蛋。
做好以後點幾顆熟黑芝麻,鮮香撲鼻,分量大,每回青梅到集上,用不了多大會兒功夫都能賣完。
彆人的薺菜餅一份三分錢,青梅的五分錢,即便如此,也是供不應求。
她收拾籮筐背在身上,抬腳走了幾步,覺得忘記什麼。忽然天邊一聲悶雷。
隔壁攤位的大姐嘟囔著說“好端端怎麼還打上雷了。”
青梅定住腳,默默地轉頭看向忘記推的自行車。
她的劉海細細地擋在額頭前麵,肩膀上搭著兩股大油辮。瓜子臉,清澈靈動的杏眼,櫻桃紅的唇,穿著灰布顯舊的短袖襯衫,伸出仿佛象牙雕的手臂,一路推著自行車往東河村走。
*
“大隊長,自行車還回來了。還有這是今早上掙得兩塊一毛錢。”
青梅苗條挺秀,腰肢細軟,胸部圓潤隆起。後背被汗濡濕,煥發年輕姑娘特有的青春生機,氣息中還有著發絲的香氣與性感不自知的吸引力。
金隊長平日對青梅多有關照。也是她同意青梅以大隊部的名義去賣薺菜餅,多分一筆收入。
“這五毛錢你拿著。”大熱天,可憐青梅白天下地秋收,夜裡上山挖野菜,天不亮就得攤薺菜餅去賣。
青梅也不扭捏,謝過金隊長拿好錢。
金隊長說“赤腳大夫明天下午到。”
青梅說“好,正好藥沒了。”
青梅臉上有對小梨渦,笑起來像泛著粉氣的蘋果。
勤勞美麗的姑娘換到哪裡都是被搶著要的,可惜青梅命苦,從城裡嫁過來,丈夫在新婚夜裡第一天就沒了,成日被公婆磋磨,還跟親奶奶被攆到搖搖欲墜的破瓦房裡住。
即便如此,還是心地善良。
知道顧大娘被惡媳趕出來沒地方養病,二話不說將人接到破瓦房裡住著。
一個漂亮寡婦養兩個沒有勞動力的藥罐子,生活何其艱難。可她就像是紮根在土地裡的小野花,堅韌、隱忍、散發著生命力的芬芳。
“不好了,你顧大娘要咽氣了!”青梅奶奶裹著小腳,腦後紮著發髻,步履蹣跚,拄著木棍找過來。
金隊長說“我跟你們一起去看看。”
破瓦房唯一的竹床上。
顧大娘皮膚泛著病態的金,她翻著白眼,艱難短促地呼吸著。仔細聽,那是出氣比進氣還要多。
顧大娘吊著一口氣,看著出現的青梅,動了動手指頭。
青梅過去扶起她,想要給她喂藥。勺子送到唇邊,顧大娘微微搖了搖頭,艱難地用氣音說“我我不行了,平白浪費你的錢。”
青梅擔憂地說“去年我跟奶奶日子過不下去,你也接濟過我們。你聽話,快把藥吃了,明天赤腳醫生來再給你開點止疼藥,不讓你難受。”
“來不及了。”顧大娘慘淡地說“我命苦咳咳大兒子不中用,小兒子娶了個狼心狗肺的媳婦犧牲了,就想要弄死我我恨,我恨啊——”
青梅趕緊說“你現在把藥喝了要緊。”
顧大娘深
深籲出一口濁氣,閉著眼睛半天睜不開。
半晌,臉上露出血色。青梅扶著她,竟能坐起來。
金隊長和青梅奶奶心照不宣,這是回光返照了。
“咳咳——好姑娘,咱們都是苦命人。”
顧大娘摘下玉手鐲,拉過青梅的手“這是我家祖傳的,都說要給兒媳婦我有眼無珠找了她,難為你伺候我大半年,老婆子什麼都沒有,隻能說要是再有下輩子,我一定要你做我的兒媳婦,絕不虧待你!”
話音剛落,窗外一聲悶雷,像是要劈開天地,響徹百裡。
青梅知道,顧大娘隻能是女主的婆婆,哪裡會是她的。
可顧大娘什麼都不顧了,似乎帶著執念,非要把玉鐲子套在青梅手腕上。
金隊長被外麵的雷聲吵的耳朵疼“小梅,你收下吧,照顧老人家這麼久,算是你的謝禮。”
說完剛剛大段話,顧大娘像是被抽空力氣,仰摔在竹床上,大口大口地吐著濁氣,眼睛瞪的老大。
她死死抓著青梅的手腕,似乎還有未儘之言,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也就一兩分鐘的功夫,青梅再怎麼呼喚她,她一點反應都沒有了。
青梅奶奶過來摸了摸她的脈搏,衝青梅搖搖頭“走了.哎。”
金隊長走上前,伸手要把顧大娘的眼皮合上,卻怎麼也合不上,死死地盯著隔壁小兒媳娘家方向。
知道她對小兒媳怨氣深重,這是死不瞑目了?
青梅奶奶按照過去人的想法,猶豫著說“她要找小梅做兒媳婦,小梅還沒答應.該不會因為這個吧?”
金隊長兜裡還揣著偉人語錄,胸前彆著偉人徽章,聞言皺了皺眉,不好批評老人家。什麼年代了,彆搞封建迷信啊。
青梅站在床邊,試著說“我同意了,顧大娘。”
等她再伸手,顧大娘的眼皮毫不費力地合上了。
金隊長“.”
青梅“.”
顧大娘與人為善,她們倒也不怕。青梅給她擦臉擦手收拾著,金隊長感慨地說“這是覺得你好啊,要不是你,這半年她得遭多少罪。”
原來顧大娘在村裡德高望重,兩個兒子一個是團長,一個是營長,彆說在東河村,就是在縣裡說話也好使。說來唏噓,小兒子戰場上犧牲,大兒子有任務常年不在身邊。
老娘被陳巧香攆出家門,大隊部乾涉數次,前麵答應的好好的,轉頭就不給水不給飯。外人管的再多,擰不過兒媳婦長著年輕健康,非要熬死生病的婆婆。
要不是青梅,顧大娘早就一命嗚呼,痛苦離世。
金隊長說“我去叫人通知顧營長和陳巧香,趕緊把後事辦了。”
到處在打擊牛鬼蛇神,顧大娘人沒了,肯定不能像過去一樣停靈辦喪事,再說天氣炎熱,放不住啊。
金隊長先打電話給顧家老大的部隊,對方說他執行任務去了,回不來。她到陳巧香也就是顧大娘的小兒媳婦家,卻不見她。聽人說去城裡看電影去了。
青梅上隔壁找陳巧香的娘。陳巧香的娘也不管親家的事,重重地關上門。
金隊長沒法,做主第二天給顧大娘送上山。
隔日。
幫著顧大娘下葬的人來了,吹著喇嘛,抬著門板就往山上去。
陳巧香穿著新做的的確良布拉吉,妖妖嬈嬈地站在路邊,身邊還站著一個男青年。
青梅跟著送葬隊伍後麵一眼看到她。
陳
巧香聽說婆婆下葬,難掩喜悅,對她指手畫腳的人總算沒了,墜在隊伍後麵和男青年有說有笑。
青梅不禁想,為什麼要讓這樣的女主角存在。論孝順不孝順,論三觀沒三觀,還在婆婆葬禮上與人打情罵俏,這還是人嗎?
青梅走到半路上,她公婆聽人說她在給顧大娘送行,緊趕慢趕過來。
青梅婆婆張嘴就罵“棺材板子,誰挨著克誰!克死了我寶貝兒子,都不給我留個孫子!現在又跟在死人後麵,給彆人婆婆送葬!你是嫌棄我跟你公公活的命長嗎?!”
這老婆子張口閉口就是青梅克死她兒子,用著青梅的時候讓她做牛做馬乾活,一口飯不給,用不著攆著上破瓦房裡去,嫌棄是個寡婦晦氣。
青梅垂下頭,抓著衣擺,一言不發。這是寡婦女配逆來順受的一向態度。
金隊長讓村乾事把他們攔住,這才讓隊伍清淨些。
青梅不顧他們在後麵叫罵,執意送顧大娘上山。
簡單埋下顧大娘,回來的途中,陳巧香打著哈欠,餘光瞥見青梅的手鐲。
她一把抓住青梅的手腕說“這是你的東西嗎?你趕緊摘下來給我!”
青梅反抗道“是顧大娘送給我的!”
陳巧香說“你說送就是送啊?!我非要說是你偷的。你一個寡婦能見什麼好東西,豁口碗在你麵前都是寶貝!”
金隊長看到她們爭執,快布過來指著陳巧香說“你苛待婆婆的事我還得跟你細算!你把手鬆開,我能證明是你婆婆送給青梅的!”
陳巧香處的對象是隔壁城裡工人,比不上四個口袋,那也是鐵飯碗。她早就打算改嫁過去遠離是非之地,壓根不怕
“骨子裡窮的人,見什麼都是寶貝。一個破鐲子,我都不稀罕要。同人不同命,知道你羨慕嫉妒我,你就在村裡挖野菜吧,我還有更美好的日子等著呢!”
青梅憋半天沒憋住“你就不傷心嗎?”
巧香往地上啐了口說“我巴不得她早點死!”
青梅對這本年代文裡的女主真是一點好感也沒有了。她默默地離開陳巧香麵前。雖然無奈,但這是事實,陳巧香後來的日子過得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