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兩刻鐘,賈家派了四個小廝騎快馬趕到秦家大宅。
隻見秦家正在置辦喪禮,滿院縞素,人頭攢動。
因這秦家半年先死小姐,又死老爺、如今就連唯一的獨苗秦鐘,也隻剩下半口氣,儼然是板上釘釘的絕戶了。於是秦家宗族的人,都來吃‘屍體’,人人臉上洋溢笑容。
四個小廝在秦家管家的帶領下,快速趕到後院,找到秦鐘住處,就見房門外,有兩個清俊小廝在台階上玩骰子賭小錢兒,正是寶玉的隨行仆從茗煙、李貴。
他倆得知麵前幾人來意,慌忙收了賭本,進入房間。隻聞藥香轟然撲麵而來,循著房內水霧望去,就見秦鐘一身喪服,躺在病床上,麵無人色。還有個紅衣少年坐在床邊,圍爐熬藥,方舀出半碗。隻見其生得雪團一般,大圓臉兒,很顯富態。
小廝茗煙快步上前稟告:“寶二爺,府裡有急事,太太命您趕緊回去見她。”
寶玉聞言突然起身,手裡的藥碗灑得湯湯水水到處都是,眼神也一愣怔,“是林妹妹回來了!對不對?”
茗煙素與寶玉親近,最通寶玉性情,心知他為林姑娘牽腸掛肚,也不分辨緣由,趕緊點頭稱是,隻要寶玉能回府見太太就阿彌陀佛,哪裡還管其他。
寶玉開心地蹦了起來,把腳下爐子連同藥罐一並都撞歪了,也渾然不覺,“昨兒來了信,說好的今天回來的,肯定沒錯!肯定沒錯!”
這魔怔人,竟是把身後的秦鐘忘到九霄雲外,一溜煙兒的奔出秦家大宅,騎著快馬絕塵而去,後麵幾個小廝手忙腳亂地解了馬韁追趕。
寶玉口中的林妹妹,不是彆人,正是寶玉的青梅竹馬兼表妹,林黛玉。
此女出生在姑蘇,早年因其父林如海任揚州巡鹽禦史,又客居揚州,至六歲喪母,七歲便赴京投奔榮國府外祖母史太君,於今年十一歲,又喪父,遂被表兄賈璉帶回揚州城,料理喪事。因林家無子嗣,近親同堂也無,亦如此刻秦家這般,成了絕戶。
那賈璉帶著林黛玉料理喪事完畢,還要處理林父遺產與林氏宗族打官司,前後忙忙碌碌三個月,方才了結此案,又馬不停蹄往京城趕,於昨日向榮國府報來平安,已臨近京都,隻需一日,就可還家。
雖說這茗煙囫圇應承寶玉,但林黛玉回京之事,倒也不假。
一隻鷹隼自京城上空翱翔至城外,撲掠過一處驛站,俯瞰見一隊車馬如長龍,拉著人貨,停靠在官道邊。
這隊人馬最前方,有兩個男子騎著高頭大馬,向驛卒遞了牙牌、堪合、路引等物。
其中一位牙牌上刻官身:金陵省應天府漕糧同知。路引署名:賈璉。
另一位堪合上有官印與簽字,正是:金陵省應天府知府,賈雨村。
官差看了官憑與路引,恭恭敬敬將二人迎進驛站,又給換了些馬匹。
隊伍在驛館歇腳一盞茶的功夫,又連忙動身。出了驛站,賈璉與賈雨村各自上了馬。按輩分,賈雨村與賈璉的姑父林如海是同窗,在仕途以兄弟相稱,且雨村又兼黛玉座師,兩相身份合算,本應是賈璉長輩才對。隻是雨村為了攀親榮國府賈家,與賈家連了宗譜,一算輩分,卻與賈璉成了兄弟,假若登門賈府,去見與林如海同輩的賈政,反倒是要以宗侄身份下拜帖了。
馬兒打個響鼻,蹄子亂動,賈璉一勒馬韁,滿麵帶笑看著一旁的賈雨村,態度謙遜,“此去揚州,諸多事物,還是多虧了雨村兄從中斡旋,我才一路順風順水,以後雨村兄若有事情,儘管來榮國府,小弟定然不辭。”
賈雨村隨手撫摸馬兒頭頂鬃毛,“宗親份內之事,璉弟不必掛懷。況且如海對我有起複之恩,而我又是如海之女的座師。林家財產,我自然必須幫她爭取。隻是璉弟,咱們醜話說在前邊……”
話至此,雨村抬頭目光如炬般盯著賈璉,鄭重其事,“林姑娘這些家產,可都是嫁妝,你們賈府是不能隨意支取的。待到他年,林姑娘出嫁,這些都是陪嫁品,此中份量,你應該清楚,這不是尋常財貨,這是林家祖上五代列侯所剩不多的門第證明,更是林姑娘的立身之本。”
“是是是,雨村兄所言極是。”賈璉隨口應承著。
雨村察言觀色,細忖其態度,眼底浮現戲謔,又趁機再探一次賈璉稟性,故做話術道:“還是幸得你舅舅王令公深謀遠慮,早年間提點你捐了五品同知,湊巧與我這知府位子合卯,遇上這回,方有了妙用,成就了璉弟這一番大功。不知璉弟以後是否有意去仕途磨煉一二?我倒可再給你留個副職,為你鋪一條坦途出來。”
賈璉聞言,歪歪扭扭,佯裝渾身酸痛,滑稽應對:“仕途勞心費神,吃力不討好,況且從姐封了妃,我也是國舅爺了,哪裡還需遭那份罪,不如先回家保養好身子骨,再納幾房妾室,努力傳續國公府香火才是正經。”
雨村見此兒形狀,哈哈一笑,隻做最後一勸:“說得也對,但眼下我三年任滿,候補京缺,應天府到來年二月,就會換了天地,璉弟還需抓緊時間,趁著正月前後各方太平,借著漕糧職務尚在,把該拿的東西,都拿到京中來,以免夜長夢多。”
良言勸罷,雨村打馬而走,卻是回憶起五年前,酒友冷子興曾給榮國府這般蓋棺定論:“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儘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儘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此番雨村在揚州、應天府兩地與賈璉輾轉謀事,又真真切切把賈家這唯一撐門麵的新一輩看在眼裡,更信冷子興所言不虛,又豈會相信賈璉不挪用林姑娘的家產?
他不過是玩慣了大偽似真的把戲,口風咬得越緊,放水放得越寬,賣賈府一個人情,又不願自汙仕林名聲。自三年前上任應天府,他這‘說一套做一套’的本事,愈發爐火純青。
而賈璉對身後車馬喝令一聲,也打馬啟程,這些年他隨妻子王熙鳳掌家,自知家裡寅吃卯糧這種習性早在數年前嬸嬸王夫人當家,就已經種下病根。
怎奈就在昨天,家中回信,又說元春封了貴妃,這本來是天大的喜事一件,可接下來,信裡又說聖上恩典了後宮各個妃嬪省親,元春也在其中。
省親要建造椒房行在,也就是省親彆墅,這可要了命了,沒個百萬兩銀子兜底,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以賈家現在的財力,根本就無力應付這等大事。
府裡的當家人們,怕是都在等著林家這一批財貨來救急呢。眼下的車馬隊伍,依雨村安排,簡要帶了些書畫古董並文房典籍,所攜金銀並不多,另外還有幾倉白銀,都寄放在了應天府甄家,隻等今後再‘暗渡陳倉’,派人分批運入京中。
卻說賈璉率領一行車馬進了外城門,至未時,到內城,終於抵達寧榮街西街頭的牌樓入口。
“雨村兄一路勞頓,進去吃頓飯再走吧。”
“不了不了,我來京麵聖述職,公務繁忙。改日閒暇,再登門拜訪也不遲。”
“好好好,那一言為定。到時候我們再把酒言歡。”
賈雨村在西街牌樓下,辭了賈璉而去。
賈璉帶著一行車馬,自榮國府西角門進府。
賈璉進府之後如何,略去不表。
且說榮禧堂內,賈璦先前見了賈惜春,兄妹兩人敘話良久,賈璦主動熱情,但惜春卻極其怯生,隻等賈璦問一句,她方回上一句。姑娘如今年滿九歲,尚未長成,身量小且稚氣未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