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頭說著說著,自己說激動了,又被少年灌下去藥,還帶著笑,撫了撫後背。
做這一切的過程裡,少年的臉上一直掛著那抹和煦的笑容,完全沒有變過。
自始至終,狄進沒有轉身,眼神則閃動起來。
從目前得到的信息中,“組織”裡麵似乎分為兩大派係,一派是追求長生的“司命”,一派是追求世俗權力的“世尊”,除此之外,還有執掌內部刑罰的“屠蘇”“錦夜”,和似乎已經被邊緣化的“禍瘟”。
如此劃分,倒也解釋了之前的一個疑問,“組織”憑什麼存續下來?
要知道長生之路,確實是太多人的渴望,但也著實有些虛無縹緲。
個人追求倒也罷了,想要一個勢力長久地以此為目標存續下去,用人用力,耗儘心血,最終看不見結果,彆說堅持百年,基本上一代人就該動搖了,這種“組織”的凝聚力,甚至比起寶神奴的“金剛會”還要容易分崩離析。
但現在看來,“組織”的成員也在追求世俗權力,他們正在將研究“長生法”的副產物,比如彌勒秘藥對於慢性中毒者的控製,又比如種痘術對於天花的免疫,能用在世俗的爭權奪利上!
而“長生法”的研究,恰恰契合秘密宗教的行為方式,迷惑地方權貴,使之不斷壯大,獲得人力錢財,再反過來彌補“組織”的支出,形成良性循環。
“‘司命’一脈是科研人員,‘世尊’一脈是將科研成果轉化為實際收益的,‘錦夜’是安保,倒是有後世公司運作體係的雛形了。”
“原本以為是一群追求長生的瘋狂者,現在看來,這個勢力中不乏理智之輩,有可持續運營的思路!”
“這可比‘金剛會’中,老一輩強行將自己的思想施加在下一輩身上的方式,要有威脅多了……”
狄進心裡有了數,再結合“組織”對“人種子”的看重,也明白了六年來為何一直追查,就是不放棄,淡淡地道:“吃完藥了麼?走!”
“好!”
“長春”似乎躲在學舍裡麵已經太久了,走了沒幾步路,就愈發顯出老邁之態,不過服下兩次藥後,終於強振精神,又繼續往前走去。
不遠處的廝殺聲遙遙傳來,外界刀光劍影之間,巷內的前後三人繼續悠然漫步。
“長春”走不快,眼神裡已是有些焦慮。
狄進則根本不想走快,背負雙手,再度開口:“‘長春’,你知道自己與‘司命’‘禍瘟’相比,最大的差距是什麼嗎?”
“長春”目光一動,彆的事情他或許不會在乎,但與這兩位比較,他確實有了興趣:“願聞閣下高見!”
狄進道:“如果換成他們,不會留下最後一個‘人種子’!”
“長春”怔住。
狄進淡淡地道:“你如今的清醒,並非豁達,恰恰是失敗後的妥協而已!當年‘組織’問你索要‘人種子’,你寧願用假死之法,帶走三個‘人種子’,這些年間苦苦煉製,被你練廢了兩個,隻剩下最後一個時,你卻不敢下手了,不會真的把他當作養老送終的弟子吧?”
少年無動於衷,好似說的根本不是自己,“長春”的臉色則陡然沉下。
狄進接著道:“你本該是追求‘長生法’的探索者,‘組織’對你寄予了厚望,然而你卻主動放棄,隻接受它在痘瘡上的效用,覺得這對於彌勒教在東南一地展現神跡,至關重要……”
“你肯大方承認自己的身份,也是認定了自己還有價值,哪怕是背叛者,隻要‘組織’還用得到你腦子裡的知識,就不可能對你真正如何……至於利用完了再殺,你已是垂垂老朽,還能活多久?”
“甚至過了這幾年提心吊膽的日子,你說不定內心深處早就盼著,‘組織’再度尋到你,結束這段藏頭露尾的生活,為此你才特意留下了這最後一個‘人種子’,作為護身符!”
“可悲!可歎!”
“你早已喪失了當年的精神,如今活在世上的,隻是一頭苟延殘喘的老狗罷了,你也配與‘司命’‘禍瘟’相提並論?”
當這番話說完,“長春”的腳步陡然停下,老臉上原本還算光潔的皮膚皺了起來,瞬間變得千溝萬壑,猙獰得猶如厲鬼:“好個逞口舌之快的小子,當年‘司命’都沒有這麼跟老夫說過話……”
狄進直接打斷:“被說中了心思,破了心防,開始倚老賣老,擺資曆了?”
“你!!”
“長春”血氣上湧,一張老臉猛地漲紅,一字一句地道:“老夫承襲葛仙翁之妙法,克己求真,知長生之要,成就不容置疑!你這乳臭未乾之子,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段,在‘組織’裡麵有了幾分地位,安敢辱我?你又有什麼‘長生法’,說來聽聽!”
狄進冷笑一聲:“我如何不曾有‘長生法’?內煉之‘全真功’,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返虛,可築基練氣,金丹入腹,元嬰化神,長生逍遙!外求之‘金身功’,羊胎素、水光針、磨骨術,哪怕皆證明是無效之功,但也有所思路……”
“你等等!你等等!”
“長春”臉上的猙獰凝固,有些懵了。
那全真功,他還能聽懂,畢竟內丹修煉之術早就有之,隻不過起初偏向於小道,都是要煉外丹,服之長生,內丹修煉直到唐宋才真正興盛起來,但還是被一群崇尚古法者所不屑。
至於後麵的金身功,似是有幾分佛門釋教之意,但羊胎素、水光針、磨骨術,則是聞所未聞,可琢磨琢磨,這些名字似乎也是有的放矢,不是亂取的……
“不想短短六年,‘組織’裡麵居然又有了這麼多‘長生法’的探索方向!”
待得完全消化完畢,“長春”臉上的怒火緩緩消散,隻覺得心癢難熬,甚至愈發後悔當年的背叛。
當年背叛前未雨綢繆,諸多準備,成功帶著“人種子”鴻飛冥冥,煉製“人元大丹”,結果隱居於京師,先是發現餘毒複發,侵蝕身體,然後苦心煉製,兩次失敗,最後一個乾脆不敢煉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但讓“長春”完全服軟,也是不可能的,抓住了最後的弱點:“既如此,閣下不還是尋來了麼?終究是因為老朽調教出的‘人種子’妙用無窮,想要抵抗痘瘡,機會更大罷了!”
“恰恰相反,你的法子,已經落後了!”
狄進搖了搖頭:“你可知牛痘?”
“長春”再度一怔:“牛痘……牛也生痘瘡?”
狄進用一副無知的眼神看過去:“閣下曾為富商,養尊處優久了,恐怕從未接觸過農事吧?牲畜和人會得同樣的病,感冒、腹瀉、癆病、瘟熱,人會得這樣病症,牛馬豬羊也一樣會得,所以人和牛同染痘瘡,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當然,出在人身上的叫痘瘡,出在牛身上的自然就是牛痘了!”
“長春”深吸一口氣:“好!老夫相信,是有牛痘,那又如何?與人痘有何區彆?”
“當然有區彆!”
狄進道:“牛痘發作起來,症狀要輕上許多,不是每日耕作的農夫,仔細觀察,甚至難以察覺,而人痘則不同,一旦發病,臉上身上皆會起痘,這其中的差距,是否可以用在種痘法上?”
“長春”立刻明白:“你要將牛痘,接種到人身上,來抵抗痘瘡?”
狄進道:“難道行不通麼?”
“長春”沉默片刻,緩緩地道:“如果你所言是真,確實有實現的可能!這都是閣下自己發現的?”
狄進搖了搖頭:“不,這是民間的智慧!你收集那麼多晉時古物,一味追尋葛稚川的足跡,卻不知千百年來,早有了新的變化,與其局限於古籍,不如多看看這活生生的世間!”
“民間?民間也有這些法子……”
“長春”想到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法門,被一群低賤的農夫從牛身上得到了類似的辦法,當真是既不甘又心酸。
深深歎了口氣,將那股難受的情緒稍稍排解後,“長春”的眉宇間又浮現出狂熱來:“無論如何,‘組織’代代有傳承,長生大業有望,老夫便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待得真正功成之際,‘司命’會將我等的功績展現於世人,千秋萬代都將記得老夫的名諱!是我們將原本遙不可及的長生之望,帶到了世間,憐憫地賜予了在紅塵中苦苦掙紮的萬千生靈!”
狄進基本確定了,“司命”等同於“組織”的首腦,知道這些成員的具體名單。
那麼正如抓捕寶神奴,讓“金剛會”一蹶不振一樣,擒賊先擒王,抓捕“司命”成為了接下來瓦解“組織”的目標之一。
所以他抓住機會,將試探更進一步:“閣下難道就沒有想過,我就是‘司命’麼?”
“長春”怔住:“‘司命’出什麼事了?為何要傳位給你?”
狄進從這個回答裡麵,得出兩個信息。
第一,‘司命’這個稱號同樣是可以傳承的;
第二,現任‘司命’的年紀應該不算太大,所以哪怕時隔六年,驟然傳位給另一人,也讓“長春”這種老成員感到難以接受。
所以他繼續進行模棱兩可的對話:“事已至此,你還不明白我的來意麼?”
“長春”露出茫然:“‘司命’的交接,與老夫有關?這……這能有何乾係?‘司命’麾下的親信,曾經就不止老夫一人啊!”
“嗖!嗖!嗖——”
正說到這裡,箭矢破空的聲音響起,不遠處似乎有一道道身影準備逃亡,卻在強弓勁弩之下被圍剿,傳來了連番慘叫聲。
“不好!官兵來了!怎的來得這麼快?”
“長春”反應過來,將老邁虛弱的身體全部靠在三兒背上,催促道:“走!快走!京師不比當年了,近來有一位不好惹的人,連無憂洞都平了!”
遲了。
三兒剛剛背起這個老頭,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另一隊隊全副武裝的禁軍出現在麵前,直接堵在了巷子口。
“長春”臉色慘變,卻發現走在前麵的狄進隻是停下腳步,負手而立,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
就算是再先入為主,此時此刻,他也意識到不對勁了,獨眼瞪大,澀聲道:“你!你!你到底是誰?”
話音剛落,禁軍首領上前,恭敬地行叉手禮,大聲稟告:“狄修撰,十六名賊人已授首,僅三人在逃!”
“辛苦諸位了!”
狄進點了點頭,這才轉過身來,凝視這個情緒大起大落,由雲端跌落穀底的老者,作出自我介紹:
“在下狄進,隻是一位準備將你們這群喪儘天良,還妄圖長生大夢的賊子一網打儘的探案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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