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問:“中毒的閒漢怎麼樣了?”
遷哥兒回答:“二師兄開了一帖藥,喂他喝下後,又吐了兩回,臉上卻是有血色了,隻是還在昏睡中。”
狄進點點頭,走進屋內,就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削漢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低聲呻吟著,胸前的衣衫沾著不少嘔吐物,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這副模樣,雖然看上去頗為淒慘,但至少保住了一條性命,換做彆的案子,這等敲詐勒索的角色,基本都是死於非命,頂多留下一些線索,根本沒有直接開口的機會。
而此時守在閒漢旁邊的,正是吳景和道全,吳景一見到狄進,就忍不住地道:“公子,此人既然被殺人滅口,是不是證明他確實知道我師父滅門的真相?”
狄進微微點頭:“不錯。”
“好!太好了!”吳景精神大振,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我們等了三年,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旁邊四位武僧也齊齊目露狂喜之色,狄進暗暗歎了口氣,看向道全:“此人蘇醒大概還要多久?”
道全一直在把脈,馬上回答道:“他現在沒了生命之危,但脈象極為虛弱,公子若要問話,至少得再等一晚。”
話音剛落,吳景已經道:“二師弟,能不能再喂一貼藥,讓他快些醒來回話!”
道全搖了搖頭。
吳景急不可耐地轉了兩圈,隻能歎了口氣:“那就再等等……再等等……”
“把燭火點起來吧!”狄進道:“等待之時,大家不妨坐下閒聊一番,我還有些事情想問你們。”
吳景聞言勉強按捺住,重新坐了下來,除了遷哥兒機敏地站在窗邊,側身觀察著外麵的動向,其他幾名武僧也都坐了過來。
房間內亮起燭火,眾人聚在一起,狄進道:“我是並州人士,五台山位於忻州,就在並州之北,同屬河東之地,而越是臨近北方,接近宋遼交際之地,恐怕是非越多吧?”
吳景點了點頭:“是啊!近些年來遼人擾邊的不少,還有些遼國的賊子特意來山上出家,想要扮成僧人入宋境為諜細,被我們識破後亂棍打死!民間更是艱苦,不時有孩子上山,隻為出家……”
狄進問:“孩童上山?是家人信佛麼?”
“不是崇佛……”吳景歎了口氣:“窮苦人家之子,實在養不活,就放在山腰,祈求山上廟宇收留,有的就被野獸叼走了,有的被僧人發現,帶入院中,但這些孩子先天體弱,大多都活不下來,就葬在後山的一片墳地,也沒個墳頭,隻祈禱他們來世能投個好胎……”
鐵牛甕聲甕氣地開口道:“如俺們這般活下來的,也都成了武僧,十多歲就得下山賣命!”
其他幾個師兄弟也都低頭歎息。
任何一個群體都分三六九等,僧人亦是如此,在很多肥頭大耳,盆滿缽滿的和尚背後,也有無數努力掙紮求存的出家人。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這些人其實不能算和尚,隻是沙彌,因為沒有度牒,沒有正式的佛門身份,寺院也不養閒人,所以最終隻能淪為武僧,靠著武力賣命來討生活。
狄進則想著那些送上山為求活命的孩子,緩緩地道:“所以令師才立誌做一位小兒科大夫……”
“是啊!師父的醫術完全是自學的,因為沒有人給孩子治病,他就不斷地翻看醫書,一有空閒,就翻山越嶺,去采摘草藥儲備起來,我兒時就曾被師父背著去山間采藥,而我的這四位師弟,若無師父調養身體,一個都長不大!”
吳景在回憶的過程中,眉宇間充滿慕儒之色,然後又誠懇地道:“公子,你千萬不要因為我的所作所為,就誤解我師父的為人,他是一位慈悲為懷的好人!”
狄進沉默。
鐵牛悶悶地道:“大師兄也是好人!大師兄殺人,是被乞兒幫的惡人騙了!”
“殺人就是殺人,把罪全部推到彆人身上,那是小人所為,該認的就得認!”吳景臉色沉下:“那賊軍漢董霸一看就知是橫行霸道的主,死了活該,但陳知儉為人良善,也是好人,我殺他全為一己之私,待得恩怨了結,正該為他償命!”
此言一出,四名師弟都目露悲切,最小的悟本眼眶更是紅了:“大師兄是為了我們……”
吳景手掌一揮:“我是大師兄,該是我做的,自然要由我來做,這些話休要再說!”
四位師弟固然悲痛,卻不敢反對,隻能閉上了嘴。
狄進看得出來,或許這四名武僧小時候,確實是被孫洪治好了病,有活命之恩,但後來帶他們成長的,是如兄如父的悟淨,所以這位大師兄的地位其實更高些。
吳景訓斥完畢後,也立刻道:“讓公子見笑了!我這四位師弟雖說談不上溫良,也絕非惡徒,還望此案過後,能得公子收留!”
這話不止一遍說了,隻是相比起最初在大相國寺的殿宇中,雙方完全處於交易的狀態,你給我真相,我為你賣命,現在則多了幾分情誼。
吳景真心覺得跟著眼前之人前程遠大,也非那等薄情寡性,視手下性命如草芥,隨意舍棄的達官權貴,對於四位師弟來說,跟著此人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才會如此安排。
狄進沒有立刻應下,反倒開口:“我讓伱幫我做三件事,還記得麼?”
“當然記得,兩件完成了,還有一件未做!”
吳景哈哈一笑:“也該現在做了,不然等真相大白後,便要去開封府衙,倒是欠下了這個承諾……公子請說,但凡我能辦到的事,絕不會有半分遲疑!”
狄進道:“我怕你會遲疑,甚至不會按照我的要求做……我要你接下來三天內,就吃住在這間屋子裡,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外出,你能辦到嗎?”
吳景的笑容一滯:“這是為何?”
“因為接下來三天,就是此案最為關鍵的告破階段,而一個帶著強烈仇恨情緒的人參與進去,可能會讓案件的結果功虧一簣!”狄進正色說完,又立刻反問:“你們信我能查清真相麼?”
武僧齊齊點頭,吳景臉色固然變了,但也懇切地道:“此案若無公子,根本難以在三年後再度回歸京師百姓的眼中,更何況得府衙全力追查!開棺驗屍後,也正是見到公子的驗骨之法,案子有告破的機會,這知曉秘密的閒漢,才會去那些權貴之家要挾,最後中毒,落在我們手裡!我自是信公子的,但是……”
“沒有但是!”狄進斷然道:“實際上,毋須等此人醒來,我已經知道他敢於要挾太平坊貴人的秘密是什麼,而接下來,我也會告訴你們!”
換做之前,吳景會大喜,此時卻心頭一沉。
就算再當局者迷,他也意識到,如果這個秘密隻是關係到誰是殺害師父全家的凶手,眼前這位神探毋須說這麼多,更不會拿出最初的三個條件,讓他等候在此地不要外出……
所以這個秘密,是自己根本無法接受的?
看著臉色劇變的吳景,狄進默默等待。
一場持續了三年的為師複仇,期間不擇手段,傷害無辜,這樣偏執的人絕不好糊弄,不能拐彎抹角,也不可自作聰明地蒙騙,所以他必須做好這些鋪墊。
而確實有了這些前序,吳景麵色陰晴不定,接連數變後,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沉聲道:“請公子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