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關的十月比京中臘月還冷。正是正午方過,天上卻不見一絲日光。烏雲陰沉沉壓在空中,眼前已經飄下小雪,落在紀明遙和崔玨的眉間。刺骨寒風不斷吹著人裸露在外的肌膚,帶走暖意,崔玨眼下已有微紅。
紀明遙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她在挑撥崔玨和安國公府。
她在試圖確認,確認當她發難時,崔家是否還會顧及姻親情誼,相助理國公府。
紀淑人的問題可稱尖銳。想到兄長和嫂子多年為他隱忍、退讓、受屈,甚至因他的婚事牽連兄長官途不順,崔玨胸中泛起鈍痛。
但他並不反感紀淑人的提問。
這些話隻是讓他再一次正視自己,正視自己主動外放、離開京中的緣由。
他想做些實事。他該做些實事,而非空留在翰林院做些清淡綺麗文章。書他也已經讀得夠多。
所以,即便東關苦寒,還臨近敵國,亦有戰事在即,他也主動請旨外放,來到了這裡。
他該離開京裡,遠離紀明達,讓兄嫂不必再因他的婚事委屈自身。
他該認真思考這段婚事。
思考,顧念幼時嶽母之情,應下與紀明達成婚,是否真為錯誤。
“應是如此。”崔玨回答。
兄長已調回京中八載,至今秋,官階仍在四品,的確是被他牽連。
他抬眸看向紀淑人。
紀淑人,為何要強調此事。
那雙平靜又疲憊的眼望著他,眸中安靜映出他的臉。
崔玨再次開口:“聖旨已至:陛下命我回京,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我不日便將啟程。家兄已於前月升為工部侍郎,也多謝淑人關懷。”
他不該再繼續說下去了。
但——
“此次回京,將來再有相見之時,或許我與淑人,已並非……親友。”
崔玨再次退後半步,躬身一禮。
他離開了紀淑人眼前。
紀明遙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上馬離去,消失不見。
她緩緩閉上眼睛。
好啊。好。她想。看來,崔玨終於要與紀明達和離了?
至少,他在表明,崔家不會再視安國公府為姻親。
這真是……幫了她的大忙!-
景德十四年,年末,新春前夕。
成婚將七年整,崔玨終於正式與紀明達和離,不再做一對反目夫妻。
紀明達所有嫁妝,分毫不少,全數被送回安國公府。
崔宅的西院忽然變得極空、極靜。崔玨每日上朝、坐衙、辦理公事、讀書、練刀練劍,與兄長閒坐片刻,問候長嫂,關照晚輩,拜望長輩,見同僚親友,生活迅速歸於平穩。仿佛近七年的婚姻從未出現在他人生裡,留下眾多難以回首的狼藉困厄。
安國公府卻很是鬨了幾天。
紀明達未出閣時,一直與祖母同住。現徐老夫人離世已近一年,生前居住的安慶堂大半已被打掃鎖閉,隻餘五間正堂用以子孫緬懷。紀明達隻是和離歸家的小輩孫女,於情於理,都不可能再為她開安慶堂居住。溫慧便將女兒暫且安置在啟榮院。
紀明達還沒從和離中回神。
是,她是早已打算好,若崔玨外放回來,仍如從前一般對她冷漠慢待,不肯給她做妻子的尊重,她必要同他和離分開!可她沒想到,她才提出他兄嫂在祖母喪禮上過於輕慢,她才講明,若再不給她一個孩子,她已不能忍受與他同處一室,她才說出“和離”兩個字——
他便滿麵冰霜看著她,無喜無悲說:“那就離吧。”
怎麼會……怎麼會如此?
他不是如玉君子、厚道謙恭,曾經說過,會顧及她的名聲,再也不提和離嗎?
他不肯給她孩子,也不顧祖母,獨自強去邊關,便沒對她心有愧疚?
他們……就這樣,和離了?
紀明達兩日吃不下飯。
她也沒臉見明遠和弟妹,更不想見四妹妹和明豐。
四妹妹年已十六,過年就十七了,雖然尚未定親,但婚事至少不會比三妹妹差。
二妹妹的丈夫,溫從陽,一個從前連字都認不全的無能草包,今年才二十三歲,已因功晉升正三品指揮使,二妹妹也得封蔭淑人誥命。
獨有她、獨有她,被丈夫無情舍棄,和離回家,毫無身份!
她竟是姊妹裡過得最不堪的一個!
溫慧日日時時來勸解女兒:“你與崔玨多年不能和睦,早些離了也好。你才將到花信之年,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更不愁再嫁。你且在家裡歇息一年半載,娘一定給你再選一門舒心順意的好婚事!”
老爺便還要拉攏誰,還有四丫頭一個,想來也夠了。三丫頭和明遠的婚事,老爺都甚是滿意,應能換來明達隨心再嫁。
明達與崔玨和離,倒也能算好事。他們再吵鬨下去,明達與她的名聲,隻怕更難挽回。
母親的勸慰,紀明達一句都聽不進心裡。
再嫁?
再嫁,還能有和崔玨一樣的人嗎?
“說來,你張舅公家的文霄,至今未娶。”溫慧已打算起來,“他今春得中二甲第二十六名,選入翰林做庶吉士了。他父親也升了安徽布政使,論身份,就不算委屈了你。你們也算自幼相識的表兄妹,他隻比你小一歲,連年歲也相當!你看——”
“太太,老爺來了!”
“太太,大喜!”
安國公說著話就走到堂屋,隻沒進女兒內室。
他走路帶風,滿麵興奮語氣激動,高聲說:“大喜、大喜!從陽平定東羌作亂,邊關大捷,聖上大喜!”①-
戰事大捷,當然並非溫從陽一人之功,但最後一戰,他的確當居首功。
紀明遙曾在風雪裡親至城外,迎他浴血奮戰、殺敵無數、得勝歸來。②
她曾被溫從陽緊緊攬入懷中,聞著他鎧甲上濃重的血腥氣,看到他落淚。
他們回到房中,溫從陽沒有再表露出想與她做什麼的意思。他們各自沐浴更衣,重回臥房後,溫從陽才抱她坐在床邊,單膝跪下,喚她:“遙妹妹。”
他問她、祈求她:“我們快回京了。成婚六年,遙妹妹,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願意疼我?”
在她麵前,他好像永遠不是作戰越來越激進、殺敵幾乎不要命的“溫指揮使”,隻是十二歲那年,情竇初開,才發現自己喜歡上她的“溫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