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紀明遙第一次嚴肅地拒絕太太。
把話說出口並沒有想象中的難。
出口之後,麵對太太,她也沒有任何的後悔與愧疚。
因為她應該說。甚至,她認為,再不說就晚了。
紀明遙靜靜直起身。
她與紀明達,已經絕無再和睦的可能。社交場上不得已遇見就算了,私底下,請太太不要再試圖讓她們做一對好姐妹。
她的一再退讓,換來的隻有紀明達的變本加厲。在她身上,紀明達好像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而若太太還想維持與崔家的友好關係,也請不要再讓“崔二奶奶”,去和一個莫名其妙對崔家有很大敵意的親戚多見麵。
溫夫人在發怔。
她是第一次,被明遙直言相拒。
這第一次,就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不留情麵。
她本是滿心焦急想去看明達,並沒多想,走了幾步才發現忽略了明遙。這並不算大事,明遙從來都能體諒。但她特特請了明遙過來,卻又把人撂在這裡,也實在不妥。到底是親姐妹,明遙便是心裡還對明達有氣,跟著一起過去,隻見見長輩們也好。
就按明達上次說,從陽為何來安國府的話吧,反過來也一樣。
明遙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再去理國公府,也一輩子不見她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了,這便是個機會。
可她還是想得太少,忽略了太多。
溫夫人心裡五味雜陳。是愧、是急、是悔、是恨?她一時理不清。
但她知道,的確是她錯了。
“去找二爺回來,送他二姐姐回去。”
先改口吩咐了丫頭,溫夫人才走向明遙。
她想握住明遙,好好地和孩子說幾句話再走。
可在她站定、伸出手之前,明遙已經開了口。
明遙笑盈盈地,話裡並無分毫怨恨,對她說:“太太快請吧,大姐姐還等著呢,我就在這等等明遠一起走。”
紀明遙不想聽太太對她賠不是。
更不想聽到,太太再為紀明達解釋、辯解,替紀明達賠禮。
她不想再對太太說重話了。
看清明遙的神色,溫夫人明白,已經沒有再挽回的可能。
明達還在發高燒,正在理國公府等著她。
“下次再去接你來,咱們好好樂一日。”她隻能對明遙點了點頭。
說完,她匆匆出去。
太太走了。
紀明遙想扶住炕桌,卻扶到了青霜。
“姑娘坐一會嗎?”青霜問。
紀明遙站穩。
緩緩看了看這幾間熟悉的屋子,她對青霜笑:“不坐了,出去吧。”
經過這一次,她與太太,隻怕也回不到從前了。
她從來都清楚,紀明達才是太太的親女兒,太太更為親女兒考慮理所當然。可將這般最好一輩子心照不宣的事攤開在明麵說,不論誰有理、誰無理,總歸會留下一道刻痕。
說得越晚,刻痕越大。
現在這樣已經很不錯啦!
紀明遙在廊下看到了明遠。
“你不用送我了,”她笑道,“快和太太一起去理國府吧,我自己回去。”
“我送二姐姐。”紀明遠從袖子裡拿出棉帕,遞到二姐姐手裡。
二姐姐在發愣。
紀明遠又拿回棉帕,猶豫片刻,遞給二姐姐的丫鬟。
青霜忙接過來,給姑娘擦去了眼淚。
紀明遙恍然回神。
她低頭,碰了碰自己的臉。
哭了嗎?
丟人哇!!
快速整理好情緒,她抬起臉,想說幾句有的沒的,趕緊把這事翻篇。
“姐姐,”紀明遠卻已說,“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他上前半步,握了一下二姐姐的手,又快速鬆開,又退後。
“姐姐回熙和院坐一會嗎?”他問。
“不去了。”紀明遙沒有再笑。
她望向已經偏西的太陽。
“我想回家。”她側過臉說,“你送我?”
“姐姐,請。”紀明遠隻說。
但他在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姐姐想回家。
紀明遙一手握住青霜:“走吧。”
明遠的性情與崔玨有些仿佛。
三四歲時,他雖然不愛說話,卻愛對人笑。可從上學起,他就越來越不愛笑,話就更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她一路沒再開口,明遠也隻沉默跟在旁邊,並不多說一句。
所以, 直到上車前,明遠扶住她的手臂,離她很近,她才注意到,明遠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一寸。
天呐。
是成婚那天她穿了厚底的鞋,所以才沒發現嗎?
還如五六歲時一樣搓了下明遠的腦袋,紀明遙開心鑽進馬車。
紀明遠摸了摸自己的發頂。
他也輕鬆笑了,轉身上馬。
車內,紀明遙抱緊了青霜。
“多謝你!沒有你,我還糊塗著呢!”她輕聲在青霜耳邊說,“但那些話,你彆再與任何一個人提起了,叫花影也不要再說。我與太太之間怎麼樣,說大了也隻是我不孝順,可若叫人知道還有你們的話在裡麵,難免就成了你們挑唆主子。這名聲就……”
她無奈一歎:“名聲對誰都要緊。我知道那些婆子私底下說話更沒顧忌,小廝男人的嘴還更臟。哪怕我護著你們,他們不敢當麵議論,背地裡的閒言碎語,又哪裡好受。”
“姑娘放心!”青霜忙道,“我們早就約定過,這話連春澗和白鷺都不提起的。今後我們兩個也一句不說!”
“我要做騎裝,給你們也做吧!”紀明遙想起來,“從前我不學騎馬,也不好叫你們混在彆人的丫頭裡一起學。如今雖有二爺教我,他也不能時時有空,我得請位先生來,正好你們也補補課!”
“這個好!”青霜高興,“我要和姑娘做一樣顏色的!”
“做做做!”紀明遙滿口答應!
她還要和寶慶姐姐做一樣的!
車在崔宅西門停下。
紀明遠勒馬, 恰看見二姐夫從門內出來。
他忙下馬,笑道:“我送二姐姐回來了。”
“明遠。”二姐夫對他頷首,便走至車邊。
二姐姐從車內探出身子,扶住姐夫的手臂,姐夫卻並不隻是讓二姐姐借力。
他是……直接握住姐姐的腰,把人抱下來。
紀明遠連忙低頭,不敢多看。
不過,二姐姐在崔家過得好。
真好。
把夫人放下,崔玨先低聲問:“出什麼事了?”
這才過去半個時辰,夫人便回來了,又是由明遠送回。
嶽母請了夫人去,還能讓夫人受委屈。
“沒什麼……”紀明遙紅著臉又改了口,“一會再說。”
沒什麼不能告訴他的。
她拽崔玨的袖子:“我應了太太,讓明遠到家裡常住,明後日去接他,以後你更不必再去安國府了。”
“明遠。”崔玨便看向妻弟,“後日我與你姐姐要去謝家,隻能派人去接你。今日不早了,留下用晚飯吧。”
“勞煩姐姐、姐夫了!”紀明遠忙道,“隻是我還要回去複命,不留下用飯了,這便告辭了。”
姐夫婚假所剩不多,他怎好還在這裡多擾。
崔玨也並不多留,說一聲:“路上小心。”便看妻弟上馬回去。
紀明遙低著頭笑。
“二爺不想留明遠,也太明顯了。”待看不見明遠時,她才小聲說,“也不再客氣一回。”
崔玨扶著夫人的肩頭回家, 並不為趕客羞愧。
他稍稍低頭,在夫人耳邊笑:“夫人不是也沒多留嗎。”
紀明遙輕輕在他腳上跺了一下。
明遠就後天再來吧!
她問崔玨:“安排明遠住在哪?是住二爺書房,還是前院?”
“前院罷。”崔玨道,“書房裡東西廂房都是書,不好挪動。”
“挺好的,”紀明遙讚同,“他都那麼大了,再住二爺書房,怕也不好意思。”
她便說:“我讓明遠隻帶兩三個小廝來,伺候的人,二爺就再給挑一兩個?”
“聞書,如何?”崔玨問,“他還算機靈。”
在莊子上住的三四天,紀明遙對這幾個小廝都認識了,聞書是話最多的,正好能彌補明遠不愛說話。
“那我再叫韓運過去伺候著,粗使的人再撥幾個,就齊了!”紀明遙打算好。
她便吩咐:“快叫桂嬤嬤和韓運媳婦帶人把前院正房收拾出來,預備明遠後日來住,要什麼東西,就去找秋嬤嬤開後罩樓——”
“庫房鑰匙,上次已經一並給了夫人。”崔玨道,“夫人的嫁妝裡,隻怕許多東西不合明遠用,一起去知會嫂子一聲,開庫房吧。”
“一樣的家具擺設,我的嫁妝裡也不全是嵌貝貼金的東西,哪裡不合用?”紀明遙笑,“我也不是不想用二爺的,是現下賬冊還沒理順、分好,不想多麻煩嫂子一次。”
“並不麻煩嫂子,隻是知會一句。賬冊上也不必夫人寫,我來寫就是。”崔玨堅持要帶她向正院走。
“好,好!”紀明遙邊走邊笑。
她就問:“二爺,咱們的匾哪天能做好?”又忽然想起來:“忙忘了,還沒告訴寶慶姐姐呢!”
來不及寫信了,她便命:“青霜,你去找春澗,今天讓她去吧,現在就去廣宜公主府找寶慶姐姐,隻說我得了鬆太公的一幅字,請姐姐有空來賞。你都跟著出兩回門了,在家歇歇。”
“是!多謝奶奶!”青霜忙回房去。
待這丫頭領了命,崔玨才答夫人方才的話:“夫人才去安國府,大哥便回來了,看見太公的字,他定要親自裝裱,約要十日。下月之前,定能做好。”
“大哥還會裝裱?”紀明遙好奇。
“也是和太公學的。”崔玨多說了一句,“雖然我也學過,但不如大哥手熟。”
“二爺也會!!”紀明遙震驚。
這都會嗎這都會嗎!
崔玨神色淡然:“‘凝曦堂’三字,我本隻想製成室內懸掛之匾,大哥定要製木匾掛在正門之上,家中不便,所以送出去做了。夫人今後若有字畫要裝裱,我亦可效勞。”
“那等我寫出更好的吧,”紀明遙開心,“現在的就不勞煩二爺了。”
崔玨還欲再說,正院已到,大哥和嫂子竟都迎出來了。
“恭喜弟妹得太公垂愛!”崔瑜見了他兩人就拱手恭賀,又是羨慕,又是激動地說,“哪日我也帶你們嫂子再去拜望太公,或許能沾一沾弟妹的光,讓我也得一幅字?”
“太公垂愛於我,也是屋烏之愛,我是沾了二爺的光。”紀明遙笑著還禮,“或許大哥下次去就得了呢?”
她不提能得賜這幅字的前因,但崔玨早與崔瑜說明。崔瑜回房,又與孟安然詳說了一回。是以孟安然心中連羨慕都無。
名聲幾乎儘毀才得這幾個字撐腰,哪個女子願意?弟妹也是可憐。
這一兩年她冷眼看著,徐老夫人眼裡心裡是隻有紀大姑奶奶一個孫女的。溫夫人雖然待弟妹似親女兒一般,實則最疼的還是紀大姑奶奶。安國公待弟妹,似乎也並不慈愛。
她雖不知詳細內情,可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安國公府怎麼會願意把親事換給弟妹來嫁?
而阿玨與弟妹有無私情,外人多有猜測,他們自家人還能不知嗎:
定親之前,實是無有半點。定親之後,阿玨也連元宵花燈都不親自去請弟妹!
崔瑜正和紀明遙滔滔不絕說著,他準備怎麼裝裱這幅字。
崔玨便與孟安然說清紀明遠要來住,與想開庫房一事。
“既是後日就來,現在就快去罷!”孟安然忙笑說,“等過幾日理順了,你們再要開庫房,也不用多跑這一趟了。”
她便命:“王平媳婦,快帶你二爺二奶奶去,再找幾個穩妥的人幫著抬東西!”
崔瑜還沒說儘興,就被孟安然扯著讓閉上了嘴。
“大爺可真是!”等小兩口出去了,她才埋怨崔瑜,“你說這麼多,就不怕讓弟妹想起傷心事嗎?”
“這樣的事,越避諱,越不說,才更不好。況且我看弟妹也是真心高興,才說這麼多。”崔瑜笑道,“我明日去衙門,還要和每一個人都提,這才是太公賜字的用意呢!”
他不免得意:“我看阿玨未必好意思見著一個人就說,也怕他嚇著人,這事還是得靠我來辦。”
孟安然聽他說的倒也有理。
她便隻問:“我也是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安國公府究竟為什麼要換弟妹嫁?什麼八字不合,命格相克,我才不信。真要‘不合’‘相克’,怎麼定親之前沒算出來?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咱們家也不是那等不堪的人家,清清白白,問天問地都無愧,阿玨竟還會被人……不想要?”
她說著都覺得可笑。
崔家的男子、十八歲就金殿傳臚的今科探花被人退親?
這若不是自己家的事,她也能和人議論上三五年!
“還想他們家做什麼!”崔瑜搖頭。
他摟著夫人回房,笑道:“這幾日我還想呢,幸好是弟妹嫁來,不然真讓那位大姑奶奶來,還不知咱們家都鬨成了什麼樣。我聽了幾句風言風語,倒未必準:這才成婚不到三個月,理國府上已經大鬨過三四回了。這還是嫁去親外祖家,公婆是親舅舅、親舅母。”
他可不是以德報怨的傻蛋。安國府畢竟主動求親又要換親,雖然阿玨願意,弟妹也好,他心裡這口氣也一直沒咽下去。現見紀大姑奶奶過得這樣,他的氣才算暫平一半。
但若再來一次, 他還是會在安國府提換人時竭力阻止,最好能直接問到安國公臉上去。
這事也真太侮辱人!
隻是與弟妹再無乾係。
弟妹,也不容易啊。
“咱們兩個老的,竟叫弟妹包容著。”崔瑜又感歎。
“你才老了呢!”孟安然不禁瞪他。
崔瑜哈哈一笑,忙說:“都不老,都不老!”
……
前院與崔玨的書房一樣,屋子是正房三間,小小巧巧,院落倒不算小。
崔玨原本打算在此處教夫人騎馬,現下是不方便了。他便問:“不如去花園學騎馬?有一片空地,也很合宜。”
“家裡的花園我還沒逛過呢。”紀明遙猶豫,“我怕我進去就隻想看景,不想騎馬了。”
“那我與夫人逛花園也好。”崔玨便說。
“明天再逛?”紀明遙問,“現在好累,隻想躺下。”
“好,明天逛。”崔玨答應。
他便隻讓小廝婆子們收拾房屋,與夫人回房。
但紀明遙才拆了頭發,還沒能躺下,寶慶來了。
她不想再費事,就這樣一根簪子不戴,坐在堂屋等她。
崔玨到廊下相迎。
“妹妹,妹夫,我又來擾你們了!”寶慶對崔玨點頭一笑,進來就在明遙妹妹身邊坐下,“字呢?不是讓我來看嗎?”
“在我大哥書房等著裝裱呢。”紀明遙歪在椅子上,“我大哥和嫂子在正院,我讓人回一聲,姐姐自己去看吧,我好累想躺下……”
“呦,看把你累的!今天都忙什麼了?”
示意丫頭把茶放在桌上,寶慶笑問明遙妹妹:“其實我這就急著過來,是還有話想請教你。不然,真不想再擾你和妹夫的婚假了。”
“什麼話?”紀明遙就問。
寶慶向上指了指。
紀明遙令青霜等:“你們都出去。”
待丫鬟全部退下,闔上門,她才看向書房,問崔玨:“二爺,我和寶慶姐姐要說立後的事,你要聽嗎?”
聽了,即便不發一言,可能也算展現出了相應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