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遙高興地翻了個身。
聽見裡麵有了動靜,正在帳外守著的青霜花影忙將床帳拉開一條縫隙,輕聲問:“現下才過卯初三刻,姑娘要起嗎?”
“起吧!”紀明遙覺得自己真是太勤奮了!
這還不到六點哎,她就主動起床了!
床帳被完整拉開,帳外還並不很亮,尤其窗外,竟灰蒙蒙的,還不似清晨已至。
“從二更起下了一夜的雨,我們起的時候才停。”花影笑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天能放晴。若不晴,隻怕這裡的花園要晚一日再去逛了。”
姑娘昨夜睡前還興頭地和她們說,來了這些天,已經回過門,又暫且還沒正事,也該去這裡的園子逛逛了。
花影說完,便看青霜,等她回姑爺的事。
青霜才要開口,姑娘先問:“我睡著之前,好像聽見你回來了,還放了什麼東西在屋裡?”
“是有東西!”青霜便先回這件要緊的事,“是太太讓我拿給姑娘的!”
她起來去妝台上拿,邊走回來邊笑說:“太太讓我同姑娘說:姑娘昨日受了大委屈了,可惜大姑娘心裡還不明白,太太就沒敢說讓大姑娘再給姑娘賠禮。這是太太拿給姑娘戴著玩的。太太還說,這裡大奶奶的好她都知道,請姑娘彆把大姑娘的渾話放在心上——”
——臥房門開了。
白鷺走進來在門邊打簾子,卻遲遲沒有第二個人入內。
紀明遙瞪了青霜一眼。
這丫頭方才說話聲音不小,一定是想讓崔玨聽見!
青霜隻顧低頭,心裡不認為自己錯了。
姑娘在娘家護著這裡大奶奶,崔家還沒一個人知道。彆人不知就不知,可既有機會,當然要讓姑爺知道!
抱著溫夫人賞下的錦匣,她跪在姑娘麵前。
不管姑娘要怎麼罰,她都認了!
才起床就要解決這麼複雜的情況,紀明遙不由歎氣,揉了揉自己額頭。
她先示意花影扶青霜起來,又問白鷺:“舉了這半日簾子了,手累不累?”
“是累了!”白鷺忙笑道,“二爺快請進吧,奶奶等著呢。”
又過片刻,門外的人才走了進來。
他看向床邊。
新婚三日已過,夫人換下了一身紅衣,隻穿著月白輕羅裹胸和淺水色的細綾裙,烏發微亂,垂在她白皙紅潤的肩頭上,比之前幾日的嫵媚鮮妍,更顯嫋娜超逸。
走向夫人時,崔玨未再猶疑。
夫人顯然在等著他過去。
對方才青霜之言,崔玨的確甚為在意。
那丫頭垂首站在一旁,他隻問自己夫人:“昨日回門,在嶽母麵前,大姐還為難你了?”
已經這樣,也沒什麼好再瞞的,再不說反而顯得扭捏。
紀明遙就簡單概括:“大姐對我心有不滿,故意拿嫂子說話,我讓她有氣直接對我說,彆扯旁人。後來太太便許我先出去玩了,不算什麼要緊大事。”
她笑道:“至於她說了什麼不好聽的,就不告訴二爺了吧?”
“嗯。”崔玨摸上夫人的鬢發,看著她說,“多謝夫人維護家裡。”
紀明遙卻移開眼神,又瞪了一眼青霜,才說:“一件小事,何必謝來謝去的。”
青霜一樂,膽子也又大了。
她上前一步,把錦匣遞向姑娘,問:“姑娘現在看嗎?”
“看吧。”紀明遙接過來,自己打開。
“這是——”崔玨稍稍斟酌用詞,主動詢問,“是嶽母安撫夫人的?”
紀明遙原要拿起黃玉芍藥簪的手一頓。
是安撫嗎?
還是替紀明達的賠禮?
“這是太太送我的禮物。”
拿起玉簪,她在發間比了比,笑問:“好看嗎?”
這玉細膩透潤、晶瑩生光、顏色正而無雜,又是少見的黃玉,且雕工精湛,花葉纖毫畢現,自然是美。
但崔玨隻看了這玉簪幾眼,便被夫人眼中的曠達開闊所吸引。
夫人並不為嶽母對紀氏的偏袒有任何灰心沮喪。
接過玉簪,放回匣中,夫人已去梳妝,崔玨卻仍在思索。
他雖知夫人並非嶽母親女,卻一直忽略了,夫人的生母早已亡故。他隻當嶽母同夫人如親母女一般,但嶽母的確另有親生女兒。
崔玨忽然不敢再想,若安國公府並未換人與他成婚,夫人會如何,他又會如何。
他走到夫人身側。
一麵看丫鬟如何給夫人挽發,他一麵低聲問:“昨日是夫人歸寧大禮,她都幾次三番挑釁,毫不顧及夫人的顏麵感受,從前俱在安國公府時,隻怕她也沒少為難夫人。”
“還好吧?”紀明遙笑道,“都沒有如昨日過分的。”
示意春澗暫停,她轉向崔玨,趁此機會明示說:“其實她大多隻是挑我上學不認真、功課不佳,挑我不修琴棋詩書、不做女紅,還挑我懶惰散漫,在自己房裡竟敢坐臥無狀——”
崔玨聽著,開始還越覺憤怒,待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心中一僵。
“二爺覺得怎麼樣?”歪在椅背上,紀明遙笑問。
嘻嘻。
等了小半刻,崔玨仍在沉吟糾結,她便讓春澗花影繼續,笑道:“二爺慢慢想,不急。”
挽發完畢,隻餘插戴簪釵。
花影把黃玉芙蓉簪捧來,笑問:“姑娘戴嗎?”
從前太太補給姑娘什麼東西,姑娘總是會立刻穿上用上戴上,這簪子又非凡物。
紀明遙又把這簪子拿在手裡,掂了掂重量。
很溫潤,也不算輕。
不過,她現在戴上,太太也看不見。
“先收起來吧。”她便笑道,“今日不出門,撿兩樣輕便的簪釵就行了。”
下次回安國公府戴,好讓太太安心。
花影便將芙蓉簪收到妝匣裡,和春澗一起挑了一對銀鑲碧玉竹節簪替姑娘妝飾。雖然簡單,但再飾以鮮花和兩朵綴珠絹花,也就不算太簡薄了。
感受發髻的重量,紀明遙非常滿意。
安國公府規矩大。還做“安國公府二姑娘”的時候,日常再想輕飾便服,也不能跌破勳貴之家的“體麵”。尤其出門赴宴或在家見客時,頭上的簪釵更是一根都不能少。
但做“崔翰林夫人”,就不需端著勳貴身份了。甚至穿戴簡單些,才符合崔宅書香清流之家的氣質。
再從這個角度看,崔家就真是太棒了!
她被崔玨握住,一同到堂屋用早飯,聽他說:“飯後便與夫人細說昨日之事。”
“好啊。”紀明遙笑。
其實,過了一個晚上,她已經不是很好奇崔家的立場了。
就算知道了崔家的立場,她也做不了什麼呀。她既不能改變、也不能參與,隻能跟隨崔家的目標一同走下去——這並非她“嫁了人”就忘了“娘家”,她隻是完全不想用她的力量讓安國公如願。而不管是不讚同安國公這個人,還是不讚同他的看法,崔家顯然不與他態度相同。
所以,感覺她昨天問得也有些多餘。
但早飯後,紀明遙還是屏退了眾人,等崔玨對她說。
對她不重要了,但對崔玨還很重要。
“大哥與我都以為,立嫡才是天下正理。”
崔玨開門見山,無有分毫遮掩:“但陛下尚未與群臣言明要立皇長子為嗣,仍隻在逐步試探,而嶽丈又過於激進,從去歲春日至今,一心要令我勸陛下早立六殿下。一則,六殿下尚還年幼,今才六歲;二則,陛下心意未定,妄提國本又非我職責之分,故此一直未應嶽丈。”
聽都聽了,紀明遙就詳細問:“是不是你每次過去,他都與你說這些東西?”
崔玨仍照實說:“從冬日我回來,便次次皆會說起。”
“畢竟二爺出去了一回,陛下又對你更看重不少。”
紀明遙向後歪了歪,興致不算高:“他這心思定也透給過旁人。陛下又非無能之君,豈能不知他的打算。雖然近十年來,五軍都督府漸被兵部壓製,已將成閒散衙門,他終究是右都督,還有些權柄,又是勳貴之後、國公之身,在諸公侯府上乃至軍中都有威望,必為陛下所忌憚乃至厭惡。你常去安國公府,會不會連累你的前程?”
崔玨有一時發怔。
夫人竟對朝堂政局與安國公府所處形勢如此洞明。
但夫人著重所問在最後一句。
他暫且收斂驚異,正待思索如何回答,夫人又已開口:“二爺沒立刻答,那就是會了。”
崔玨無法否認。
“那就少去吧?”紀明遙無聊地在床上滾了半圈,趴起來問,“本來也沒有誰規定過女婿必得隔上多久去看嶽丈。”
左右崔玨已經知道她和安國公的關係,她也不用裝孝女。
她笑道:“我想太太的時候,自己回去就成了。咱們提前說好時辰,二爺及時過來接我就行。”
真按如此行事,對崔玨隻有方便與好處,他卻沒有應聲。
夫人是回自己長大的娘家,卻要如此謹慎提防。
若非顧及他、顧及崔家,夫人至少還能輕鬆回去看望嶽母。
且若長久隻有夫人獨身回去,他不跟隨,安國公府又會謠諑夫人何等話語?
崔玨先握住夫人的手,又俯身將夫人抱在懷裡。
夫人神色淡淡,眼中散漫,並非不悅,但當然也非歡喜,隻似乎方才說的話都甚是無趣。
他想請夫人看著他。
但他尚未開口,夫人已經看了過來。
夫人雙手環住他肩頭,仔細看了看他,眼裡也有了笑意。
夫人的笑……讓他耳根發燙。
“夫人——”崔玨微微低頭。
“姑娘——奶奶!二爺!”
又輕又急的叩門聲響起,青霜在外回話:“寶慶縣主來看奶奶了!”
“寶慶姐姐?”紀明遙瞬時從崔玨身上下來。
她先看一眼崔玨身下,才忙問:“人在哪兒?”
寶慶姐姐不是說會等崔玨婚假過後才來嗎?這就來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不過若真是了不得的急事,以寶慶姐姐的脾氣,大約會直接跑到西院來。
“縣主正在大奶奶那呢。”
青霜似乎想推門進來,旁邊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什麼,她又先忙問:“奶奶、二爺,我們進來了?”
紀明遙……不太確定。
她臉上有點熱,又看一眼崔玨。
崔玨緩緩吐氣,過了有半炷香時間,才向夫人點頭。
紀明遙又站得離他遠了些,才說:“進來吧。”
青霜推門進來,掛起簾子,看姑娘鬢發沒亂,衣衫也沒皺,便忙問:“奶奶就這麼過去嗎?”
“就這麼去。”紀明遙回身問崔玨,“二爺去嗎?”
“貴客駕臨,自然該去相會。”崔玨問,“何況夫人與寶慶縣主相交甚厚。”
“廣宜長公主與太太交好,寶慶姐姐與我自幼相識,”紀明遙笑道,“滿京裡她與我最好,我也與她最好。我從前若有無事還出門的時候,一定是她拽著我的。”
想到崔玨還不了解她的朋友,她更一路詳細交代:“或許二爺聽過寶慶姐姐的名聲,有不少人傳她‘張揚高傲、肆意跋扈’。這些傳言不能說全無真實,但寶慶姐姐從未無故欺淩旁人,更不曾欺壓過百姓弱小。隻是差不多的人家往來時,遇到不合她意的人,或遇見她不平之事,她不太會給人留顏麵,所以恨她、不喜歡她的人也多。她又成日在京中騎馬遊街,來去張揚,從無貞靜淑女之態,所以傳言愈發多了。”
夫人話裡對寶慶縣主似乎並無誇讚,其中愛重維護之意卻遮掩不住。
崔玨亦在細思,“寶慶縣主”之名,他並非今日初次聽聞。
上次聽人說出此名號,正是成婚那日,他正與安國公府族中一人比劍,忽稍有喧嘩,有人說道:
“那便是寶慶縣主!聽聞與二姑娘最好!”
“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身份又尊貴,千萬彆去招惹她!”
“一言不合,小心她拿馬鞭抽你!哈哈哈哈……”
除開那些毫無根據、也不曾入他耳的傳言,再上一次——
“三年前冬日,大哥才調回京中任順天府丞,”崔玨回憶,“一日回家,他說起翻看近些年的案件卷宗,有一件是宣寧侯府第六子在家威逼奴婢不成,便當街毆打羞辱,被寶慶縣主撞見,喝止阻攔,雙方起了衝突,同到衙門公斷。上任府尹判寶慶縣主五十兩銀子買了那奴婢,各自歸家。大哥後又將此事提起數次,對寶慶縣主深為讚揚。”
“是有此事!”紀明遙興奮說,“原來你知道!”
她本想等崔玨和寶慶姐姐先正式見過麵,讓他知道寶慶姐姐並非無禮之人,再詳說這件事,他自然更會相信。
“那顧陽輝真是白瞎這麼好的名字!”正是好機會,她趕緊補充說,“那年寶慶姐姐才十三歲,他都十八了,當街打人被寶慶姐姐攔下,他麵上無光,竟還想對寶慶姐姐動手!寶慶姐姐一鞭子就抽在他臉上,好像現在疤痕還沒消呢。被打的丫頭那年也才十四,寶慶姐姐給改了名字,叫‘迎壽’,如今正在廣宜長公主身邊當差服侍。”
已至正院,崔玨便先隻對夫人應下一聲,並未再多加議論。
可他們還沒行至正房門前,忽有一團火紅衝到他身旁,瞬時就抱住了夫人!
“寶慶姐姐!”紀明遙也立刻回抱住她,忍不住這時就問,“怎麼這就來了?”
“明遙妹妹!”拉著紀明遙快速左看右看,寶慶在她耳邊說,“快快快,你成婚第二天淑妃娘娘就叫我娘和我進宮了,我這話憋好幾天了急死我了!快和你嫂子道彆咱們就走——哦,妹夫也來了!”
她想起來旁邊還有個人。
崔玨空握了握自己的手,看向正雙手挽著他夫人的客人。
他俯身作揖,依禮稱呼:“崔玨見過縣主。”
他說:“下官正是夫人的新婚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