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林海正在岑港巡檢司和許心蘭說話,忽然外頭遠遠傳來了鑼鼓嗩呐聲,許心蘭笑道:“這應當是中中所派來的儀仗,預備明日入城用的。”
“夫子請隨我出去看看。”林海於是帶著許心蘭出來,果然看到上百號人舉著各色旗幟,吹吹打打地正朝岑港司而來。
林海看到那些旗幟的旗杆都是纓頭珠絡帶槍頭的,其中最高的那一杆上麵還裝飾著雉尾,當即就明白這八成是衛所的軍旗。
他細細看去,果然很快就認出裡頭有清道旗、金鼓旗、五方旗、八卦旗、六丁六甲旗等,這都是明代通用的軍旗,《紀效新書》和《武備誌》裡都有記載和插圖。
林海問許心蘭道:“我記得夫子前天說過,千戶上任時的儀仗應當是一人鳴鑼,外加兩人清道?”
許心蘭道:“定規確實如此,但如今誰還管這些,儀仗都是越多越好,務要聲勢喧天才好。”
林海又道:“你說這儀仗是誰派來的?可是中中所的僉書?”
許心蘭搖頭道:“應當不是,一般負責迎接正印官上任的都是首領官,而不是佐貳官。”
所謂首領官就是掌管案牘、管轄吏役、典出納文移的官員,職責和後世的辦公室主任有些類似,地位在佐貳官之下。
以明代的知縣為例,其佐貳官就是縣丞和主簿,首領官則是典史。說他是官吧,他是刀筆吏的頭子,說他是吏吧,人家還確實是個官身,隻是不入流。
衛所和州縣卻又有些不同,衛掌印在明代可是三品官,品級遠高於知縣,因此其首領官也是有品級的。
衛掌印的首領官是經曆司的經曆,正七品,就連經曆的副手知事都是正八品的,這兩者都是文職流官,並非衛所的世襲武官。
之所以要在衛所設置文官,主要也是由於衛所的領導班子都是從世襲武官裡挑選,普遍缺乏臨民而治的能力。
須知衛所某種程度上乃是明承元製,元朝自始至終就沒鬨明白怎麼管理漢土,整個社會的基層組織終元一代幾乎都是癱瘓失效的。
早在洪武時期,衛掌印不諳文移、衛鎮撫不知律例的問題就暴露得很充分。
因此自建文四年正月起,朝廷就在衛所中增設經曆司,以文職流官輔佐來自世襲武官的衛掌印處理衛事。其後,衛鎮撫司理刑斷事之責也漸漸轉移到經曆司。
永樂帝登基後,對建文一朝的許多亂政都進行了反正,但對於衛所設經曆司這點卻毫無保留地繼承了下來。由此可見,經曆司的設立確實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明末,很多衛掌印都做起了甩手掌櫃,完全依賴經曆司處理政務。
至於原本負責本衛刑名的鎮撫司,除了錦衣衛之外,在其他衛所都已是名存實亡。朝廷對此也予以默認,在衛所冗官繁多的明末,各地的衛所鎮撫竟然大量缺編。
經過這些天的惡補,林海對明代衛所的實際運轉模式已頗有了解,於是道:“如此說來,這應當是定海衛經曆司派駐舟山的那個知事派來的?”
“沒錯,多半就是錢知事派來的。”許心蘭點頭道,他此前已專程來過一趟舟山,對中中所的人事也頗有些了解,這幾天也專門跟林海講過。
經曆司本是衛一級的衙門,但由於中中所和中左所孤懸海外,和定海衛本級衙門並不在一處,因此定海衛在此增設了一處經曆分司,以正八品的知事勾管其事,實際上就是兩所千戶共用的首領官。
“定海衛也是多事,我有許夫子,還要這多餘的首領官作甚?”林海笑著對許心蘭道。
不一會兒,中中所派出的儀仗隊已來到岑港巡檢司門前,搞清林海就是新任千戶之後,一行人全部跪下向他行禮。
林海讓眾人起身,問那為首的軍吏道:“你現居何職?誰人派你來此?”
那軍吏躬身回道:“卑職是中中所的禮房司吏,受定海衛經曆分司錢知事的派遣來此。”
所謂司吏就是六房胥吏之首,明代的千戶所按編製隻有六名吏員,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各一員,但實際還會有一些編外的幫閒,因此那唯一有編的也會被稱為司吏。
林海聽他說果然是錢知事派來的,接著又問道:“依製,本官入城時有一人鳴鑼開道,兩人舉清道牌即可,錢知事為何派?帶著軍旗鼓樂來此?”
那禮房司吏仍是躬著身子回道:“回稟千戶大人,那些是中中所的旗鼓隊,卑職奉了錢知事之命,特意帶出來給大人壯壯聲勢。”
“胡鬨!”林海突然一聲暴喝,勃然作色道,“旗鼓乃一軍之喉舌,豈能執此賤役?”
那軍吏沒料到林海會發怒,愣了一下才陪著笑臉道:“林千戶有所不知,旗鼓隊兼任儀仗,這在如今的衛所裡是通例,錢知事這也是依例而行。”
“如今我是千戶,今後就照我的規矩來。”林海鐵青著臉繼續道,“中中所的旗鼓隊今後不許從事迎來送往之事。如有再犯,本千戶定不輕饒。”
這天晚上,謝四新乘著甘夫號抵達了岑港,不久後就聽說了林海訓斥那禮房司吏之事。
“這個海商千戶,還真有點意思。”謝四新捋著胡子若有所思,他是看過《紀效新書》的,戚繼光在書中有明言――“名將所先,旗鼓而已”。
同時,戚爺爺對東南衛所“以旌旗為擺隊之具,金鼓為飲宴之文”的怪象大加鞭撻,直言其“無法製,率如兒戲”。
甚至當他到薊鎮擔任總兵後,發現這種現象在邊軍中竟然也存在,於是在《練兵實紀》中又對此進行吐槽。
並且明確指出,無論是操練、安營、行軍還是戰鬥,都要依旗鼓之令而行,所謂“行則成陣、止則成營”,這才是一支軍隊該有的樣子。
而早在謝四新抵達舟山之前,新任千戶的這番舉動早已在舟山中中所的官員和吏役中傳開。
對此,有的人付之一笑,有的人頗為不安,還有極個彆的人對這位新任千戶產生了那麼一絲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