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縣令大都不是本地人,真要是得罪了當地所有士紳,恐怕任何指令都難以出縣衙,便是正常行事,都會出種種阻礙,因此很少有得罪整個鄉紳集團的官員。
但這也僅限於個性不強的小官,若是到了周道全這等巡撫一地的封疆大吏,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什麼鄉紳富戶,什麼坐地戶,都是白給,心念動間,翻手可滅。
清河縣這些富戶士紳,在清河縣內自傲自傲慣了的,渾然忘記巡撫大人與知縣的區彆,死到臨頭都不知悔改,以至於被周道全依法懲處,轉入監牢,這一來,縱然不家破人亡,也定然元氣大傷。
所謂貪小失大,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不外如是。
張世宏擦了擦額頭汗水,對李牧躬身而拜:“李兄,你又救一命!”
若沒有李牧與他商議,一同借出糧種,張世宏絕不會主動借糧給百姓,畢竟災荒年間,自家糧食還生恐不夠用度,豈有借給他人之理?
張世宏初做知縣,有些關竅處事,還差了幾分火候,達不到先知先覺,提前出手的程度。
他今天要是不與李牧第一個捐獻錢糧,有很大可能會惹怒周道全,非但剛到手的知縣做不長,恐怕還會有牢獄之災。
畢竟他們老張家在清河縣幾代為鄉紳,薄有家財,行事也未免有點張揚,多年來做出的事情中,也不乏觸犯律條之事。
若真要追究下來,彆說張世宏,便是張世宏的父母也得吃上一場官司,少不了關押收監。
好好一個家,頃刻間便會家破人亡,煙消雲散。
“這是張兄的運氣,兄弟隻是一個提議,做主的還是張兄。”
李牧將張世宏扶起,笑道:“周大人這一關,咱們算是過了,以後好生做事便是。”
張世宏道:“李兄說的是,小弟日後定當恪儘職守,為國為民!”
他們兩人在院內說了幾句後,李牧退到一邊,在院內靠牆的樹下坐好,倒出茶水來,緩緩吃茶。
張世宏則拿起知縣的嘴臉來,坐在院內,吩咐三班衙役,帶領災民,前來分配糧種。
清河、寶明兩個縣城,災民差不多有二十多萬人,後來病餓而死,沒了好幾萬,又有的人逃到彆的地方,至今還在清河縣和寶明縣遊蕩的災民,僅剩三萬多人。
而糧庫現場的糧食,加上李牧先前的十萬斤,這才十七萬斤而已,分到每個人手中,一人還不到八斤糧食。
這八斤糧食還隻是糧種,至於吃食,還得是以工代賑的方式,讓他們勉強吃點東西,不至於餓死。
讓這些百姓依次前來,領取糧種,領到之後,簽字畫押,以做憑證。
張世宏與孫洪烈兩人在現場親自坐鎮,監督災民領取種子,一連搞了五天,才將這些種子分發了下去。
在這期間,李牧又拿出了十萬斤種子,這樣下來,每人能有十多斤的種子,若是能好好種植,天氣也沒有太大變化下,足能讓這些災民,不至於在下一年餓死。
到了第五天,前來領取糧種的災民越來越少,張世宏喊來李牧:“李兄,隻待今日將糧種借出,便可去見老大人,稟報此事,也算是做個了結。”
李牧笑道:“了結?糧種借出去,隻是第一步,日後如何耕種,如何護苗,如何澆灌,來年到底能有多少收成,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你的事情?你想要了結?怕是三年五載,了結不了!”
張世宏歎道:“以前隻看到做官威風,現在自己當了官,卻發現,為官一任,當真辛苦。
東邊發了水,西邊著了火,都要我來出麵。耕種收獲,旱澇疫病,倒要想辦法應對,一天到晚,勞累不堪。怪不得那多貪官汙吏,在任上都是睜一眼閉一眼,卻原來當一個好官這般難!”
李牧道:“如此亂世,想當好官,難難難!”
張世宏道:“小弟既然當了,那就努力為之,我這聖賢書,豈能白讀?儘心竭力,全力以赴便是。”
李牧點頭:“張兄能有如此想法,也不枉人間一場。”
兩人正說話間,李牧忽然抬頭看向門外。
他們兩人此時正坐在糧倉大院之內,大院內有一株棗樹,衙役將一張大桌子擺在了樹下,他們兩人坐在桌子兩端,監督百姓前來領取糧種,隨時處理突發情況。
此時院內災民三三兩兩,糧種也已然不多,原本堆積如山的糧種,也幾乎全都被領走了,整個院子空蕩了許多。
在李牧看向門外時,隻見院門處走來了一名拄著拐杖的老人。
這老人光著腦門,頭上沒有半根毛發,但又不是僧人,身穿藍布衣衫,滿臉皺紋,連光光的頭皮上都是皺紋,嘴角兩撇鼠須都已經成了純白之色,渾身上下,暮氣沉沉,簡直老的不能看。
老掉牙,老掉牙,這老者老的不但沒了牙,更是彎腰駝背,咳嗽連連。
這老人拄著拐杖,一步一喘,走一步,歇一下,走一步,歇一下,從院外大門口,走到李牧身前,足足用了好幾分鐘,便是烏龜都要比他跑的快。
“兩位小哥兒,這裡是不是可以領取糧種?”
這光頭老者,聳著肩膀,向前探出腦袋,兩個綠豆小眼看向李牧和張世宏:“俺們家中一向無糧,餓了好幾年了,餓的小老兒頭昏眼花,走路都顫。小哥兒,我能否在這裡領取點種子,好回去後,趕快種點糧食,免得一家老小,幾個朋友,都被餓死。”
“你餓了好幾年?”
張世宏啞然失笑:“老人家,你是餓了好幾天吧?不要著急,我們這裡還有不少乾糧,你先吃一點,等有力氣了,隻要你是寶明縣和清河縣的人,本官便給你二十斤糧種,讓你耕種。”
“還……還得是清河縣的人?不是人行不行?”
老者麵有難色:“我等在清河縣生活了幾百年,從不曾上過戶籍。這糧種,沒有戶籍,難道就不能領取麼?”
張世宏看了這老者一眼,麵露驚容:“你不是人?”
老者老老實實道:“俺們是附近妖修,做事一向本分,從未殺傷人命。俺們平日裡自己也開辟荒地,種點糧食,足以果腹。但是這幾年,年頭不好,絕了收成,隻能閉關,辟穀食氣。我餓了三年,忽然被餓醒了,幾個孩子也餓的奄奄一息,怕是不成了。”
他對張世宏道:“我本想下山搬運點糧食,卻不料這清河縣竟然有大儒現身,因此不敢造次。見這裡有糧種可以領取,因此特來領取一份糧種,好種下糧食,喂養我幾個孩兒。”
張世宏聞言,臉上變色,扭頭看向李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