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怕硌到我,他將手中的劍從胸前移開,隔著紗簾的麵容淡得不可思議。
對此,我滿意地笑,再次拉起他的手往前走了起來。
但不等我們走出去,我就聽到一個人驚訝地喚起了我的名字:“顧、顧顧顧朝陽?!”
身處異國他人,這般聲音叫我一驚。
我轉頭看去,見那眺望客棧刷了紅漆的二樓梯廊上,一身靚色細紋長衫的男子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那赫然是禮部尚書之子郭保坤。
起初我沒認出他,也覺著熟悉,待看多了幾秒,才想起他來。
對此,我很驚訝,他鄉遇故人,雖然不熟,但親切感還是有的,同時我想,郭保坤怎麼也來了北齊?
合理的緣由是隨使團來的,但他是宮中編撰,這差事按理來說落不到他身上才對。
而我思索這會,他已然一副見了鬼的樣子,那雙眼睛瞪得老大了,連下鄂處蓄的小胡子都顫了顫,脫口而出便是一句:“你不是死了嗎?!”
這話讓我下意識嗆他:“呸呸呸!誰說我死了?!”
言畢,我提起裙擺,兩三下登上二樓,追著他而去。
見我跑來,郭保坤竟一副受驚的樣子,好似非常怕我。
不過也是,他是太子一黨,和李承澤不對付,以前和我立場也不同,自然應該多分忌憚。
隻是郭保坤的反應大多了,可是樓上沒得跑了,他又不敢跳,隻能被我逮個正著。
跑不了也就算了,被我逮著後還要擺出一副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看上去可怪異了。
而我仗著有南衣在,笑著靠近他,刀槍直入,問他:“郭大人您怎麼在這呀?”
聞言,他一噎,麵上的駭色褪了幾分,但神色卻倏然變得躊躇黯淡起來。
明明三十而立了,可這會還像個小孩子一樣眨眼睛,好像有些無助且不知所措。
那種神色叫我不想逗他了,想來他身上也發生了什麼事吧。
所以我斂去了些許笑意,問他:“這一個多月,京都發生了什麼事啊?”
郭保坤起初不想搭理我,揮了揮袖子就想溜進一旁的客房,但我眼疾手快,用鞋尖卡住了門沿,朝他狡黠地笑。
與此同時,我用眼神示意一下南衣,郭保坤見此,立馬慫得繳械投降:“我說我說!”
他放開門讓我們進去,關門前還探頭探腦往門外張望,好似怕被人發現似的,片刻後才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這般舉動叫我抬頭看了南衣一眼,南衣稍稍動了動指尖我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客棧裡有人盯著我們呢……不,應該說是盯著郭保坤。
可是郭保坤看上去渾然不覺啊,他站著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我聽著,也不坐,而是在客房裡走動,左看看,右看看,將大致的構造摸清楚了。
然後,我說:“住的不錯。”
我站在窗邊敲了敲窗柩,垂著眼看那窗隙外的街景:“不過,你就一個人在這?郭大人遠在異國,身邊連個護衛都沒有,這也太危險了。”
“還不是範閒安排的。”
郭保坤是這麼說的。
說這話時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語氣上也沒什麼好氣。
我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心想之前還與範閒大打出手起了衝突鬨進府衙的人怎麼開始聽範閒的話了?
這其中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叫他不得不聽從範閒安排的事吧。
將這個結論作為判斷的基礎,我笑了起來,好奇地問他:“聽聞前陣子,範家的那位大人在夜宴上百詩吟儘驚才絕豔,郭大人當時應該在場,那情景如何啊?”
此話一出,似乎戳到了郭保坤的痛處。
他幾乎是立馬就想要說些什麼,臉漲得通紅,眼裡甚至出現了能稱之為憤慨或憎恨的情緒。
可是,他最終什麼都沒說,隻是生硬地轉了個話題,反過來問我:“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大家都說你死了。”
“嗯?”這個話題我感興趣,便順著他的話繼續問:“大家都怎麼說的呀?”
“說你回澹州的路上遇到了馬賊劫殺,逃上山,山上乾燥走火,被活活燒死了。”郭保坤用一種不冷不淡的口吻說,很顯然,他對我的事並不關心:“就你家的馬夫逃回來說的。”
對此,我很平靜,還轉了轉眼珠子,又問他:“鑒察院也這樣說?”
聞言,郭保坤懵了一下,沒立即說是或不是。
而我沒給他思考的時間,就關心起另一個嚴肅的問題來:“顧家……就我爹和爺爺他們……我不會連頭七都過了吧?”
郭保坤這次終於搖了搖頭。
他麵上依舊不以為然,仿佛以此陳述一個與他無關的事實。
我卻也不惱,隻是安靜了一會。
片刻後,我也不逮著自己的事追問了,反倒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我還聽聞長公主與北齊勾結?”
這話聽來可是荒誕極了,放在平日裡斷不可言說,但今日,這事卻並非秘密。
據說在北齊大家莊墨韓當眾誣陷範閒後的幾日,就有寫了此事的紙張灑遍了慶國京都的大街小巷,好多百姓都瞧見了。
這街坊鄰裡的消息傳得那是快,更彆說這來自五湖四海的商賈之人了,一路上,我多少也聽了些。
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但人呢,真真假假無所謂,半信半疑才是最可怕的。
而此時此刻,郭保坤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他眼神心虛似的閃躲,避著我的目光,大有緘口的意思。
見此,我反倒笑了起來。
其實呢,越不坦然的人反倒越坦然,我從郭保坤的反應中確定了這些事的幾分真假,也知道了郭保坤確實不知道太多事情。
於是,我也不多問了,這叫郭保坤終於喘了口氣。
這時,南衣突然動了一下,與此同時,外邊有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我們刹時安靜了下來,郭保坤更是不知所措,與我們麵麵相覷。
半晌後,沒人動,他才在我們的注視中走到那去,打開了門。
來人是兩個,一左一右站在門外,郭保坤的身影擋在中間,我一時間隻能瞅到其中一個是屬於少年人的身形。
仿佛有所感,這一刻,我偏頭,便對上了那人望來的眼睛。
——是範閒……
不到半日,早些時候在藍天下揮旗叱吒的少年人已然換了身青山之色的長袍。
許是暗色,便襯得那人越發明亮,連帶眼中也染出了些許縹緲的霧靄之色。
可是,他寬袖之下的手提了一籃子東西,又紅又圓,堆在一起,看上去實屬滑稽,但也成了丹青之上唯一的豔色。
而少年人臉上揚著一如既往的笑,明快又純粹,好似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沒有任何異常,朝我彎著眼睛笑:“我給你送石榴來啦,朝陽。”
對此,我一愣,範閒便跨步走了進來,我這才注意到他身邊的人是王啟年。
麵容可掬的男人見著我,便笑,頗有些開心的樣子,他跟著範閒走進來,轉眼就站在窗邊盯外邊去了。
這讓我越發覺得不對勁。
而範閒將那一籃子的紅石榴放下,曜石般的眼往桌子上瞅,像一個在沙漠中久逢甘霖的旅者,顯得火急火燎:“有水嗎?這幾天太乾燥了,剛才進那北齊的皇宮也不給口水喝,渴死我了!”
說是這麼說,但他卻慢條斯理地坐下來,還有閒心拿修長的五指折騰那些茶具,最後才慢悠悠地飲了口茶。
就此,升騰起的霧氣有一瞬模糊了他安靜的眉眼,他這般氣定神閒的模樣倒顯得我們這一眾站著的有些傻愣愣了。
我這般想,範閒也沒看我,隻是挑了挑眉,笑著問郭保坤:“住得還習慣嗎?”
郭保坤卻顯得比任何人都著急:“你彆廢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