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對姐弟。”唐叔笑著道:“年紀大約也就和夫人差不多的,生的也是很出挑的。季夫人古道熱腸,還想著說為那對姐弟介紹些青年才俊、大家閨秀。看著也很懂事,來咱們府上幾日,都和府裡的下人們處的挺好了。”
睿親王府的下人們都是謝景行墨羽軍裡調教出來的人,便有的不是墨羽軍的人,也俱是一些心智堅定的。沈妙來親王府這幾日也看著,這些人行事都有自己的規章,難為謝景行那樣目無規矩,行事散漫的人,卻調教出了一批對待自己嚴苛的近乎自虐的手下。
而與這些人處的挺好,卻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就算是再古道熱腸,人與人之間,都會有一個基本的警惕和界限,尤其是睿親王府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沈妙的直覺,總覺得這對“恩人”倒是有些不簡單。
羅潭好奇:“這樣說來,這對姐弟倒是極好的人了。”
“大約是吧。”唐叔笑道:“不管怎麼說,能救了主子一命,對親王府來說,都會終生是座上賓了。”
正說著,已經走到了正廳門口,方一踏進門,便見著屋中央坐著季夫人和大人三。季大人正側頭和季夫人說著什麼話,瞧見唐叔身後跟著的沈妙,季夫人“蹭”的一下站起來,快步走上前來道:“嬌娘,你可算回來了!”
廳裡還有一些夫人,卻是沈妙沒見過的生人。沈妙有些疑惑的看著季夫人,季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就低聲道:“這些是來看望景行的夫人……白日裡不好打發回去,隻得讓她們在這裡坐著了。”
沈妙了然,謝景行在隴鄴的地位實在微妙,他的生死,關乎著朝廷中許多人的生死和利益。而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些個朝臣不好出麵,卻好讓自己的夫人打著來安慰季夫人的名頭過來看人的,安慰是名,眼見著謝景行的傷勢是真。謝景行今兒早上醒了,估計這些夫人就是特意趕來一睹真假的。
季夫人道:“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唐管家說你去尋大夫了,可怎麼也找不到你,差點連這幫人都沒應付過去。你可算回來了。”話末了,又帶了小小埋怨:“景行還沒醒,我知你心急所以去找大夫,可無論如何,都該陪伴在夫君身邊。今兒一早他醒了,沒瞧著你可失望了。你如今身份不是官家小姐,而是睿親王府的王妃,做事且想一想前因後果,許多雙眼睛盯著哪。”
話雖不怎麼中聽,沈妙卻曉得季夫人是在為她著想。況且於情於理,與季夫人有血緣關係的都是謝景行而不是她沈妙,在沒有說明原因之前,她這不辭而彆的行為的確是瞧著很過分,很不近人情,因此,沈妙倒也沒有因著季夫人這番指責的話覺得委屈。
季夫人才低低的與沈妙說完,廳中的一位婦人卻是看著沈妙笑道:“親王妃可算出了來,這幾日咱們來探病,卻是沒有瞧見親王妃的。想著親王妃是不是因為親王殿下臥病在床而傷心欲絕,所以才閉門不出,心中擔憂得緊,還怕會不會出什麼事,眼下見著親王妃沒事,我們也就放心了。”
這話明裡暗裡卻都是在說沈妙這個睿親王妃當得實在算不得稱職,身為王妃,自己的夫君重傷在床,自己連個麵都不露,既沒有守在病床邊,卻也沒有出來見客,行蹤詭譎便罷了,還實在是冷情,沒心沒肺。
季夫人麵色就有些不好看,沈妙微微一笑,不鹹不淡的側身對那夫人道:“家中混亂,勞夫人牽掛了。”言外之意就是,我自己府上的事情,就不勞您這個外人牽掛。
沈妙這人自來就是遇強則強,對付謝景行那種深不可測的人要服軟,對個沒甚麼頭腦的女人卻不必想的太多,因此話語也就格外諷刺。直刺得那夫人啞口無言。
可她這麼一側身,自己的模樣卻清晰地暴露於眾人麵前,隻聽得另一個夫人驚叫道:“睿親王妃,您這是怎麼啦?衣裳怎麼弄得臟兮兮的,莫不是摔了一跤?”接著又猛地捂住了鼻子,露出一副極其難受的模樣。
季夫人和季大人一愣,唐叔也一愣,廳中眾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集中在沈妙身上,這才發現,沈妙的衣裳上沾滿了泥土和灰塵,實在是臟汙不堪,仔細去看,頭發似乎也有些亂,雖然已經整理過,總覺得有些狼狽。而渾身散發出若有若無的異味,卻像是……卻像是肥料的味道了。
那些個夫人本就對睿親王妃這個外鄉人不怎麼喜歡,這下子有了話頭,立刻就七嘴八舌的說開了,說沈妙是不是心中焦急所以行事有了差池,或是突然摔了一跤什麼的。
羅潭在背後聽得火冒三丈,隻有她是曉得沈妙這一身狼狽究竟是怎麼得來的,偏偏沈妙又警告過她,此事不能說出去。
唐叔有些詫異,他見到沈妙,一心記掛著正事,卻忽略了沈妙的模樣。並且沈妙自來都是端莊高貴的,穿著也是一絲不苟,何曾有過眼下這般不在乎外表的時候。季夫人麵上更是湧出了幾分難堪,沈妙是她的侄媳婦,說沈妙不是,無異於在狠狠的打她的臉。
一片竊竊私語中,沈妙的神情反倒是最淡然的,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這些夫人本就排外,未曾將她看做是自己人,對於有心挑剔的人,就算今日她穿的再如何貴重,那些人也不會對她有一絲改觀。因此,她狼狽的模樣落在眾人眼中,她也並不覺得會多難堪。
總歸日後又不會是坐在一起喝茶的關係。
季夫人正想說幾句話打圓場,突然聽見自外廳傳來男子的笑聲,道:“李兄實在是高才,這九連環我解不開,你卻短短半柱香都不到就解開了,除了我三哥,還沒人比你這動作更快呢。”
正是季羽書的聲音。
緊接著,另一個聲音響起,似乎是年輕男子的聲音,十分的清澈,卻似乎又有幾分低啞,合在一起,便顯得有些特彆。那人道:“季兄弟承讓,在下萬萬不敢與親王殿下相提並論。”
沈妙心中一動,不由自主的,一顆心突然緊緊的揪成一團,那清澈低啞的聲音十分熟悉,可是她卻想不起來到底是誰,然而靈魂卻在這一刻都顫抖了,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袖子很長,隻露出指尖,然而那白嫩的,因著昨夜忙碌了一夜而顯出幾道血痕的指尖,此刻在猛烈的顫抖著。
下一刻,季羽書的聲音響起:“莫要這樣說,等我三哥醒了,定要你們二人比試一番,三哥最喜歡聰明之人,你若去了,三哥一定很欣賞。”
那正廳的簾子被人一掀,從裡頭走出兩個人來,季羽書走在最前麵,突然瞧見沈妙,便是一愣,隨即又不顧諸位夫人在場,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來,問:“嫂嫂!”又低聲道:“你回來了!這些日子你不在,我問鐵衣也不肯告訴我,究竟去哪裡了?”
沈妙卻是沒有回答他的話,目光死死的盯著緊跟著季羽書走在後頭的人。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大約不過是二十出頭的模樣,五官生的十分平淡,平淡的讓人覺得也瞧不出什麼特點,然而卻莫名的吸引目光,隻因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聰明人”的氣息,他穿著鬆香色的長袍,青布靴,一雙眼睛仿佛夏日的日頭,熱烈微醺,卻又帶著一種隱隱的狂熱。
沈妙身子一歪,險些倒了下去,羅潭眼疾手快的在身後扶了她的腰一把,還以為她是前天夜裡太累這會兒支持不住了。
季夫人見她看著那年輕人,就道:“這位就是救了景行的恩人之一,李公子。”
年輕男子對著沈妙行禮,笑道:“在下……”
“李恪!”
沈妙在心裡千萬個呐喊,她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名字,永遠也忘不了這雙看似熱烈純稚的眼睛!這個在短短幾年間成長為傅修宜左膀右臂,幾乎可以與裴琅分庭抗禮的臣子,這個楣夫人的生身兄弟,李恪!
她怎麼也沒想到,那漫長的一生過去後,在今生她竟還能與麵前的男人再見,卻是在這陌生的國土,在她的府邸,在一屋子的人麵前,李恪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了她麵前。
她的臉色驀地發白,一邊是理智提醒著自己在這些夫人麵前不能做出奇怪的舉動,一邊卻凶狠的盯著李恪,恨不得衝上去將這個人撕成碎片,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楣夫人兄弟,她前生之所以到最後慘烈如斯,都是敗這對姐弟所賜。楣夫人奪得傅修宜真心,李恪雞犬升天順勢提拔。李恪給傅修宜鞍前馬後,楣夫人背靠大樹好乘涼,更加得寵。姐弟二人互相依靠各自升遷,楣夫人想法子嫁出婉瑜,李恪就想法子廢掉太子,楣夫人害沈家大房滿門抄斬,李恪卻和二房三房的沈貴沈萬交情頗深。
這一場惡緣,前世今生都逃不掉!可是沈妙怎麼也沒想到,卻是在這裡,以謝景行恩人自居的他!
她突然想起了唐叔說的“那是一對姐弟”。
沈妙凶狠的目光讓季夫人一瞬間都有些發怔,她問:“嬌娘……”
“不是有兩位恩人麼?”沈妙微微一笑,緩緩移開目光,語氣裡是連自己都沒察覺出來的詭譎,她道:“還有一位在哪裡?”
“方才丫鬟倒了茶水在她身上,我讓她去換了身衣裳過來,嬌娘的衣裳不少,這府裡沒有旁的女人衣裳,拿丫鬟的不好,我便拿了嬌娘的衣裳應付。”季夫人道。
正說著,卻見季羽書看著門外道:“來了。”
那女子芙蓉麵,楊柳腰,模樣頂頂賽天仙。一身輕薄小衫,緩緩而來。正午的太陽因著她掀開簾子而進來,愈發的顯得這姑娘美貌絕倫,她輕盈淺笑,光彩奪目,恍惚隔了一生一世,沈妙臨死前看見的光鮮。
沈妙站在屋中,衣裳蓬亂而狼狽,臉色蒼白,盯著那女子的模樣如餓狼,如猛虎,如在心口伺機而動潛伏不安的毒蛇野獸。
那個人穿著她的衣服,來到她的府邸,救了她的夫君,耀武揚威的,出現在她麵前。
前生的宿敵,今生的死仇,惡緣剪不斷理還亂,再一次被推到了命運邊緣。
“楣娘見過王妃娘娘。”女子道。
楣娘?
不,你不是楣娘,你是……明齊帝君傅修宜的心頭血,新太子傅明的母妃。
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楣夫人。,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