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微臣無能……”謝見君拱了拱手,略帶歉意道,“微臣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小官,實在擔不起此重任,您的身邊若是有心善且能力強大之人,七皇子不如去試上一試……”
“心善且能力強大……”小少年訥訥地重複道,乍然腦袋裡蹦出一人來,他幾乎脫口而出,被謝見君出聲打斷,“殿下不用告知微臣。”
小少年連忙捂住嘴,曉得他心中的人選,興許會給眼前這位幫了自己的官員帶來麻煩,他重重地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微臣送殿下回營。”謝見君喚來身下坐騎,意欲扶七皇子上馬。
卻不料自己的衣袖被猛地扯住,小少年如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中儘數是渴求,“我昨個兒聽了你的話,箭術的確有所長進,但是相比較太子哥哥和三皇兄還是差得遠了,你能教我如何射箭嗎?我想打隻野兔送給父皇……”
第112章
謝見君沒想到昨個兒自己的無心之舉,竟然讓這七皇子惦記了去,經今日一事,又覺得他實在可憐,便鬼使神差地將此事應了下來。
於是,寂靜無人的密林裡。
“殿下,您雙腿要分開與肩膀同寬,肩背一定要挺直……”謝見君開口糾正著小少年的站姿。
“握弓箭時,手指儘量地放鬆,莫要抓得太緊,但也不能放得太鬆……”
“是這樣嗎?”小少年依著他的囑咐,調整著自己握弓的力度。
“對,殿下掌握得極為到位……”謝見君一麵毫不吝嗇地稱讚道,一麵手執小木棍,將他的手肘壓低,“一會兒放箭時,您要將這箭頭向上抬起,記得一定要將手臂向前展開,拉弓時,要往後拉……”
眼見著箭要離弦,七皇子的肩背又落了下去,謝見君乾脆繞至他身後,向上托住他的手臂,“殿下,恕微臣冒犯了。”
隨即便引著他穩住身形,鬆手放箭,羽箭“嗖”的一聲飛出,不光比昨日的射程遠,連準頭也穩當了許多。
“殿下,這射箭不是一日就能學會的,您須得長時間的練習和磨煉……”謝見君不著痕跡地收回手,溫聲囑托道。
但很顯然小少年的心思並不在此,隻瞧著他臉頰紅了紅,眸底微微發亮,“我隻見父皇教太子哥哥拉弓時,才會像你這般,握住我的手。”
謝見君連忙屈膝,“微臣僭越,還望殿下贖罪。”
七皇子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害怕,我是不會告訴父皇的,我一直掌握不了這射箭的要領,武師亦沒有太多的耐心教我,幸而有你手把手指導。”
“殿下隻要勤加練習,假以時日,定然也能像太子和三皇子那般,箭無虛發。”
謝見君話音剛落,不遠處茂密的草叢忽而抖動了幾分,一隻肥實的野兔鑽了出來。這圍場裡的野獸都是由士兵特地驅趕在一起的,故而分布得都格外密集,這會兒能看到野兔,並不稀奇。
七皇子驀然屏住呼吸,默念剛才學到的射箭要領,一手執長弓,一手將羽箭搭在弓弦上,瞄準了野兔欲要逃走的位置,緩緩地向後拉扯。
見謝見君點頭應許,他猛地鬆開手指,羽箭應聲而出,猶如一道飛電,驀然穿透野兔的後腿,將它釘死在地上。
“中了!我射中了!”,小少年歡呼雀躍,臉頰上揚起一抹如孩童般稚嫩的笑意,雖是準頭差了點,還好歹沒讓野兔逃脫。
“殿下好箭法!”,謝見君莞爾誇獎,衝七皇子豎起大拇指。
“這下我就可以帶回去送給父皇了!”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小少年一朝心願得成,眼見著整個人都跟著鮮活起來。
往回走的一路,他坐在馬背上,擒著野兔的雙耳,眉宇間滿是得意。
臨進圍場邊緣,謝見君將他抱下馬,“殿下,再往前幾丈遠,便是咱們的營區,微臣就隻能送您到這兒,餘下的路,可就得靠您自己走了。”
這話一語雙關,七皇子點點頭,望向謝見君的眸光浸著幾分不舍與感激,“你今日在林子裡碰見我一事兒,莫要同旁人說,你我相識一場,我不想給你招惹麻煩。”
“殿下多慮,能有此殊榮陪伴您左右,是微臣之幸。”
謝見君躬身行禮,目送著七皇子小跑出圍場,直直地衝著聖上的營帳而去,轉而才翻身上馬,往密林深處去。
現下午時未到,他和季宴禮的賭注可還沒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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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內,崇文帝正閉目聽底下的大臣們,一一彙報著今日上京送來的政務,李公公來報,說是七皇子前來覲見。
聞聲,他微抬了抬眸,“老七怎麼過來了,讓他進來……”
小少年拎著還在撲騰著的野兔,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簾,入帳便先行行禮,“兒臣叩見父皇,今日兒臣獵得一隻野兔,特來謹獻給父皇!”
崇文帝一臉慈愛地看向他,“老七如今也敢下圍場了,不錯不錯……”
立在一旁的太子跟著接了話茬,“前些日子,兒臣還聽武師說,七皇弟為了秋獮,特意磨煉了自己的箭術,如今來看,可真是天道酬勤呐”,乍然一看小少年臉上有幾處刮傷,身上衣裳也沾了血,他又忙不迭出聲關切道,“皇弟怎麼身邊也沒個人伺候著,可是傷到了何處?”
不等小少年回話。
三皇子不管不顧地大步進來,連李公公都未來得及通傳。他草草地行了個跪拜禮,“父皇,兒臣方才在林子裡獵殺了好大一頭肥鹿!等會兒就讓底下人處理乾淨,炙烤來獻給父皇品嘗!”
“不愧是朕的兒子!”崇文帝登時拍案叫絕,“朕去瞧瞧你射來的鹿”,說著,他便起身跟在三皇子身後出了營帳,剛剛還跪在帳中的大臣們也像是約好一般,相繼出帳。
再無人在意那先一步進帳子裡來的七皇子,和他手裡尚有一絲生息的野兔,趾高氣昂的三皇子更是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曾施舍給他。
小少年腦袋耷拉著,臉上失落之意乍現。
太子見他那副可憐模樣,一時生出了幾分憐惜之情,便上前揉了揉他柔軟的額發,溫溫和和道,“瞧著皇弟的箭術,較之前有長進多了,想來定然是有所勤加苦練,你看,父皇都誇獎你了呢。”
“真的嗎?是……”小少年戛然話止,他想說是謝見君教的自己,但忘了問他的名字,又怕給他惹麻煩,遂將未說出口的話,悉數都咽回了肚裡。
好在太子並沒注意,他隨手招來自己的侍從,低聲囑咐道,“送七皇子回帳中歇息,另去把劉太醫也請到賬內,給七皇子診治診治,彆是傷著身子。”
他回頭又看向小少年,“孤讓人把你獵到的野兔也一並收拾了,等下送到父皇帳子裡,可好?”
七皇子用力地點點頭,“謝謝太子哥哥。”他將獵物遞給一旁等候的侍從,規規矩矩得做了個禮後,方才離開。
帳中安靜下來。
“殿□□貼手足,當真是宅心仁厚。”李公公諂笑著恭維道,他們這些在宮裡混了多年的老油子,如何揣測不出崇文帝的喜好?也就是這位太子願意搭把手,幫著小七皇子,在聖上跟前多爭取一束關注的目光。
“也是個可憐孩子……”太子輕歎一聲,倏地想起那爭強好勝的三皇子,臉色禁不住陰沉了下去。
“太子今個兒也不下獵場嗎?此番秋獮,可謂是讓三皇子一人出儘了風頭呢。”李公公在一旁提點,崇文帝儘管不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三皇子秋獵的成果甚是滿意。
誰料太子隻是雲淡風輕地撣了撣衣擺,“李公公,能坐上一國之君的位置,靠的不是誰的箭術上乘,亦不是誰在秋獮之中獵的獵物多,這點道理,您在聖上跟前侍奉多年,理應知道呐。”
李公公一陣心悸,自覺在這未來的儲君麵前說錯了話,肩背立時躬得更深。
謝見君還不知道這帳中變故,隻當小少年帶著打來的獵物,去獻給他崇敬的父皇,如願得來一句期望已久的誇獎,這會兒定然高興壞了。
而他在縱馬穿林時,沒打著什麼野兔野雞,倒是從草窩裡摸出來一對長耳幼兔,兩小隻毛茸茸地團在手掌心,瞧著就喜人極了。
秋獮獵來的獵物可自行處置,謝見君便琢磨著晚些去找太監要個竹箱來,將這兩隻幼兔帶回上京去,到時候養在家中,閒來無事也能同雲胡做個伴兒。
一彆好幾日不見,夜裡睡覺時身側都是空蕩蕩的,一想起乖乖軟軟的小夫郎不在跟前,他這心裡怎麼也不是個滋味。
被留在家中的雲胡這會兒正忙著給腹中孩兒縫小衣裳呢,他盤坐在炕頭上,同錢嬸子二人湊在一起比對著裡衣的花樣。
“主夫,算著日子,咱們主君後日就返程了吧……”錢嬸子瞄了眼肚兜上的蓮花,狀似無意地問道。
“是後日,但要先去宮中點卯,回來恐怕也得晚上了……”雲胡迎合道,目光專注於麵前的繡樣,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走錯了線。
“主夫,我聽王嫂子說,您這得有三個來月的身孕了吧……您可得提前為主君打算好呐……”錢嬸子不動聲色地將話茬子帶出來。
“打算什麼?”雲胡茫茫然抬眸,不知錢嬸子所言何意。
“瞧瞧,主夫,到底說您還是年輕,您這懷胎十月,定然是不能再行床笫之事,可不得再尋一人到主君跟前侍奉著?難不成讓主君陪著您一道兒戒葷?”
雲胡啞然,他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先前有人想要“投其所好”,得知他有了身孕,便送來了一對貴妾,正碰上謝見君在家休沐,連門都沒讓進,立時就把人給退還了回去,他聽滿崽說,那倆人生得可水靈了。
“主夫,您可彆拿我的話不當回事兒,我做過這上京那麼多家的活計,當官的,家裡有個三妻四妾,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作主夫的一旦有了身孕,就得找底下人頂上,這樣才能栓得住主君的心……”錢嬸子苦口婆心地相勸道。
雲胡不吭聲,兀自看著麵前的小肚兜出神,似是沒將他說的話放在心上。
“哎呦,主夫,您是一點都不著急,您就算不為了主君考慮,也得想想自己吧,倘若謝大人哪天帶回人來,您還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
“那你說該如何是好?”雲胡斂回眸光,饒有興致地看向錢嬸子,好似是盼著她給自己出個主意。
錢嬸子愈發起了勁頭,想著這哥兒也是個軟弱亦拿捏的性子,家中主君成日不著家,瞧著也不像多疼愛他的樣子,便壯著膽子繼續道,“不瞞主夫,我家中有一侄女正當是要嫁人的年紀,不妨將她納進咱們這府裡來,給主君當個通房丫頭,左右都是咱們自己人,主夫也不用怕她到時候會爭了您的寵……”
錢嬸子心裡的如意算盤打的啪啪響,想著她那小侄女模樣生得俊俏又嘴甜,若是哄得主君開心,一朝得寵,吹吹枕邊風,自己可就不用再乾這伺候人的夥計了。
不成想雲胡連片刻猶豫都沒有,立時就搖了搖頭,“不行”
“主夫呐,我也是為了您好,與其等著主君自個兒從外麵帶人回來,還不如您主動一點,找個老實聽話的自己人,先把主君的心給拴住,我跟您保證,我這侄女一旦入了府對您可絕沒有二心,您隻管放心地把她往主君跟前送便是,什麼時候等您這身子熨帖了,就留她在府中做個灑掃丫頭,主君還是您自己……”
“錢嬸子……”,雲胡不等她的話說完,就出聲打斷了她,而後一字一句,鄭重其事道,
“我說,不行”
第113章
“我寧願在外背上善妒的名聲,也絕不容許旁人橫插在我二人之間……除非夫君主動提納妾一事兒,但他若開口,我便回福水村去,給他和他的良妾騰地兒出來。”
錢嬸子沒想一向溫順怯弱的雲胡居然這般大的氣性,隻覺得似是迎麵挨了一巴掌,臉頰臊得火辣辣,她抿了抿嘴,神色不自然地替自己找補道。
“主,主夫,您彆誤會,我此話也是怕主君因著您有孕,便冷落了您,真沒彆的意思……您不樂意就不樂意吧,說什麼騰地兒可就嚴重了……”
雲胡漫不經心地望了她一眼,“麻煩錢嬸子幫著操心了,您既是無事,我瞧著王嬸正在院子裡洗衣裳,您不妨去搭把手?這兒留作我自己來就行。”
“是是是,我這就去……”錢嬸子剛想找個由頭逃開,適逢雲胡給搭了層台階,她便慌忙地順著台階下。
屋門“吱呦”一聲響,屋裡便獨獨餘著雲胡一人,他拿起縫了一半的肚兜抱在懷裡,望著窗外霧蒙蒙的天,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謝見君在帳子裡一連打了個好幾個噴嚏。
“哎哎哎,你可不準耍賴,這輸了就是輸了,技不如人,那就是技不如人!”季宴禮捏著木籠裡的兩隻幼兔,一臉嫌棄道。
謝見君登時上手去搶,被季宴禮一個側身躲開,險些撲了個空,“快些給我放下,這是要帶回去給雲胡的,莫要給我折騰沒了。”
“我就知道你這人不正經,出來秋獮,還總惦記著你夫郎,這又是寫信,又是摸兔子,哄人開心的活兒都讓你乾了,改明兒我也去給念念打上兩隻小鹿,回頭逗她樂嗬樂嗬……”
謝見君奪過幼兔,小心地安置進木籠裡,順口打趣道,“去打吧,今個兒也就隻有三皇子才獵到一頭肥鹿,你可勁兒去吧。”
季宴禮撇撇嘴,壓低聲音道,“還不是因為這個,我今日可放過了好幾頭麅子呢!”
“好了,回去請你吃酒,上京酒館隨便你挑,不醉不休可行?”謝見君知道他這師哥憋壞了,故而像模像樣地出言安穩了他兩句。
“這可是你說的,我記住了,你若是不兌現諾言,我就去找雲胡哥兒告狀,說他夫君說話不算話!”,臨被趕出帳子前,季宴禮還回身讓謝見君發誓。
“多大年紀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這般幼稚……”謝見君笑罵了一句,一腳將人踢出帳子,還不忘提醒他明個兒要去聖上跟前當班,得早些歇息。
秋獮的最後一日。
原本以為今個兒隻需要在營帳中侍奉聖上即可,也不知道崇文帝哪來的興致,許是昨日看三皇子獵得肥鹿,自個兒也心癢癢。
起早,太監來營帳裡送早食時,給謝見君和季宴禮都遞了話,說聖上要下圍場,叫他二人不必著官服。
謝見君換上了輕便的騎馬裝,他今日須得全天陪伴聖上左右,以便於記錄崇文帝圍獵的過程,回頭還得在整理到起居注裡交於宋學士。
這一道兒跟著下圍場的還有太子等諸位皇子,他打眼一看,沒瞧著三皇子的身影,想必是被留在營帳裡,處理當天的朝廷政務。
一行人陸續進林子,大將軍率領驍騎軍圍守在聖駕前後,謝見君和季宴禮於崇文帝兩旁,各自拿炭筆和小本,預備著時刻記錄下這位皇帝陛下驍勇的身姿。
驟然林子裡一頭野麅子躍入眾人的視線中,崇文帝身背箭囊,手執長弓,策馬追了上去,隻見他將羽箭往弓上一搭,手下稍一用力,刹那間,羽箭直直地衝著野麅子飛去。
“中了!陛下射中了!”趕在前護衛的驍騎軍將被射到的野麅子帶回來,高聲恭賀道。
“陛下英姿不減當年呐……”
“陛下當真是神勇威武……”
同行的言官武將們齊齊奉承,謝見君則拿著炭筆在一旁奮筆疾書,從獵物現身到聖上禦馬拉弓,都得一筆一劃地記清楚,而後再跟季宴禮的記錄比對,查缺補漏,這活兒可馬虎不得。
崇文帝垂眸看了眼將士送來的野麅子,微微下陷的眼眸中儘顯喜意,似是當真覺得自己寶刀未老,一如年輕時英勇,他策馬揚鞭,一個猛子紮向了密林深處。
身後的大臣們忙不迭跟上,馬鞭子都快掄出火星子來。
越往深處走,這林子裡越發幽靜,隻聽著陣陣馬蹄聲和偶爾驚起的鳥雀鳴叫聲。
崇文帝旗開得勝,沿途過來又獵得兩隻野兔和野雞,一時心潮彭拜,額前都冒起了細汗。
“陛下可是要歇息片刻?”謝見君收了炭筆,開口詢問道。
“無妨,朕已經好些年都沒有像今日這般暢快了!在這宮裡一坐就是數個時辰,如今出來跑跑,便是覺得渾身神清氣爽呐!”崇文帝朗聲大笑,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不見疲態。
“陛下箭術了得,弓無虛發,微臣佩服。”謝見君恭敬道。
“你呐,在翰林院待了數月,倒是比朕初見你時,學得嘴甜多了……”崇文帝笑著點了點他。
謝見君拱手,眸光中浸著讀書人初入官場的清澈和純粹,“得陛下垂憐,才使得微臣有此機會,能觀之陛下秋獮之雄風,一時有感而發,都是微臣愚拙的真心話。”
崇文帝被他這不動聲色的馬屁拍得龍顏大悅,回身跟周圍大臣們還開起了玩笑話。
眾人紛紛應和,暗道都是溜須拍馬的奉承話,經謝見君這初生牛犢說出來,反倒是顯得真誠了幾分,難怪能哄得聖上這般高興。
林子深處遽然間響起“嗷嗚”一聲駭人的吼叫。
大夥兒齊刷刷循聲望去,一膀粗腰圓的黑瞎子,直愣愣地衝著這邊狂奔而來。它身形龐大,滿身黑毛,跑動起來時,帶起了一陣陣凜冽的風。
“護駕!快護駕!”謝見君回過神來,立時高聲呼道。
大將軍緊急調動驍騎軍,士兵們手持弓箭,將衝過來的黑熊團團圍住,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齊齊射向了中心。
發狂的黑熊身中數箭,咆哮聲響徹四周,驚得方圓數百裡野獸齊鳴,它悶著頭撞向兩側的樹乾,被撞斷的杉木朝著密匝匝的人群砸落下來。
謝見君來不及瞧,就被餘下的驍騎軍護送著撤退,有動作慢一步的官員則被倒塌過來的樹乾砸下馬。
一時之間,林子裡慘叫聲連連。
崇文帝顯然也沒有見過這陣仗,被嚇得臉色煞白,騎在馬背上的肩背佝僂著,再無先前的雄姿。
好在驍騎軍都受過專業的訓練,即便是麵對著發瘋的黑熊,也有條不紊地護駕,眼見著隊伍離中箭的黑熊越來越遠,眾人撫著胸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一眨眼的功夫,“吼——”較先前更為可怕的鳴嘯聲,幾乎要震破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比方才那頭更為粗壯的黑熊,打一旁的林子裡奔出,將諸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它眼泛綠光,對著人群張開了森森白牙的血口。
謝見君屏息凝神,探手抓住了崇文帝坐騎的韁繩,意圖連人帶馬一並往後撤,誰知黑熊張牙舞爪地就撲了上來,將擋在聖駕前麵的將士們一一衝散,而後便朝著他們奔馳而來。
受驚的黑馬一聲長嘶,馬蹄高高揚起,把原本就已經抓不穩的崇文帝,從馬背上狠狠地甩了下去,謝見君眼疾手快地一個飛撲,用自己的身子墊住了墜落的崇文帝。
眼瞅著那馬蹄就要重重地踩上崇文帝的胸口,他緊咬著牙關,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將已然僵住的皇帝推到一旁,冷不丁一個瘦小的身影又壓了過來,伸手擋住了踏下的馬蹄,骨裂的“喀嚓”聲在耳邊響起。
然謝見君已經顧不上這些了,那癲狂的黑熊還在不管不顧地攻擊著所有人,大難臨頭,言官武將們被拱得四散而逃,誰也害怕那尖利厚重的熊掌拍在自己身上。
生死攸關之時,季宴禮猛地撥開慌亂的人群,一腳飛踢,把被黑熊嚇怕的馬,足足踹出了五步開外,而後接住了謝見君扔給他的箭囊,羽箭接二連三地從弓弦上飛出,射中了黑熊的雙目。
黑熊嘶吼聲連連,季宴禮不等它反應過來,從將士手中奪過長劍,借由樹乾的力量,雙腿攀上了黑熊的頸部,將長劍自上而下插進了它的腦袋裡。
伴隨著嘶叫怒號,黑熊倒地,抽搐了兩下沒有了動靜。
滿身狼狽的太子同幾位近身大臣上前,將崇文帝,和危急時候,跳出來替自己父皇擋住落下馬蹄的七皇子,一並從地上攙扶起來。
謝見君這才得以喘了口氣,後背上的鈍痛一點點蔓延開來,他緊蹙著眉頭,心裡一陣陣的後怕。
若不是季宴禮反應快,恐怕他自個兒今天都得交代在這兒。
諸人不敢再掉以輕心,稍稍整裝後,馬不停蹄地逃出了密林。
營帳內,
緩過神來的崇文帝陰沉著臉,將案桌上的一應茶盞橫掃到地上,指著呼呼啦啦跪了一帳子的大臣,怒聲道,“是誰負責清掃這圍場?!”
眾人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去觸聖上的黴頭。
等了片刻,重新梳洗過的太子膝行兩步。
不等他開口,帳簾冷不丁從外被拉開,三皇子急惶惶地入帳,進來便踏過跪地的大臣,直勾勾地衝崇文帝而去,“父皇,兒臣聽聞您在圍場裡遭了黑熊的襲擊,身子可是有恙?叫劉太醫來瞧過了嗎?皇兄,你是怎麼辦的差事兒,好好的圍場怎麼能放凶獸進來?!”
太子登時麵色鐵青。
第114章
這秋獮慶典,從頭到尾都是太子一手操辦的,如今在圍場上出了這麼大的差錯,他實在難辭其咎。
“父皇,兒臣監管不力,驚擾了聖駕,兒臣自知有罪,請父皇降罪。”
三皇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的太子,嗤笑一聲:“皇兄,你怎麼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好,平白掃了父皇的興致,好在父皇龍體得上天諸神庇佑,得以安然無恙,不然皇兄你說,你得該當何罪呐?”
太子憤恨地剜了一眼三皇子,顫顫地朝著崇文帝,跪伏道:”兒臣自認此次秋獮辦事一時疏忽,但絕無傷害父皇二心,還請父皇明鑒!”
“皇兄這句話說的可謂是輕鬆,那父皇在圍場被襲擊,你又當作何解釋?”三皇子咄咄逼人,恨不得將太子架到火堆上烤。
“行了,吵來吵去,一刻也不讓朕安寧!”崇文帝被吵得一陣頭大,他眸色冷若冰霜,卻並沒有說出半句責備太子的話。
大臣們齊齊噤聲,心思各異地看著眼前這場喧鬨。
圍場內的野獸都是經由驍騎軍精心挑選過的,四處又有將士們布防把守,決計不可能出現黑熊這等凶獸,誰都知道今日之事來得蹊蹺,而崇文帝對待此事的態度,則更耐人尋味。
謝見君和季宴禮悄沒聲地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眸光中都看到了“奪嫡”二字。
“陛下,七皇子前來覲見。”李公公入帳通傳,打破了此時的僵局。
崇文帝半眯了眯眼,揮揮手:“讓他進來……”
七皇子右臂吊在胸前,由劉太醫扶著入營帳行禮。
崇文帝將他上下一打量,蹙著眉頭關切道:“老七,你這胳膊怎麼樣了?太醫診斷得如何?可傷及骨頭?”
“勞父皇掛念,兒臣無事,太醫已經將錯位的骨頭重新複位,之後修養一段時日即可…”七皇子乖乖巧巧地回話。
凡是崇文帝多留意一點,就能瞧見這小少年臉色蒼白,被紗布纏裹住的右臂微微顫抖,然則他沒那麼多心思,七皇子說沒事,他就當沒事,隻草草安撫了兩句後,便又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跪在下麵的太子身上。
“太子,對於今日之事,你就沒有什麼要同朕說的嗎?”
底下太子芒刺在背,涔涔的冷汗順著鬢角滴落在地上。
謝見君見此,極輕地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感歎皇家父子手足之情的冷漠,還是該可憐這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所付出的無望的真心。
然小皇子對這位父皇待自己忽視的態度,卻是早已習以為常,隻見他規規矩矩地行一叩拜之禮,一板一眼地認真道:“父皇還請不要責備太子哥哥,那黑熊衝過來時,太子哥哥離得兒臣最近,若不是他推了兒臣一把,兒臣便護不住父皇了。”
崇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這一向不怎麼出頭,也不得他寵愛的小兒子,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些什麼。
帳子裡一時安靜得連根銀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良久,
崇文帝清了清嗓子,“太子,朕命你徹查此事,半個月後給朕一個答複。”
太子猛地鬆了一口氣,連忙叩首,“兒臣自當將圍場被襲一事查個水落石出,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陷父皇於險境的奸佞之徒!”,說這話時,他微微抬眸,假作不經意地瞟了眼三皇子。
“皇兄瞧我作甚?難不成覺得此事與我有關?我今日可老老實實地在帳子裡幫著父皇處理政務呢!”,三皇子漫不經心地回瞪了回去。
“皇弟此話何意?你我皆是父皇的兒子,做皇兄的,怎麼會無故懷疑到自己的親弟弟的頭上來?除非是你自個兒做賊心虛,才會如驚弓之鳥一般敏感!”太子冷冷道。
三皇子不甘示弱:“皇兄倒不必遷怒於皇弟我,倘若皇兄忙不過來,區區小事,皇弟亦可以代勞!”
二人之間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圍觀大臣更是屏足了呼吸,生怕自己被卷入了這場權力爭奪的旋渦之中。
“你們倆都給朕出去!”崇文帝手指著營帳門口,厲聲嗬斥道,他一陣沒提上氣來,猛咳了幾聲,憋得臉頰通紅,李公公忙上前給他撫了撫胸口。
“兒臣告退……”太子和三皇子難得齊齊作揖,一前一後退出了營帳。
皇子爭權,殃及池魚,他們倆一走,這可苦了一眾大臣。
帳中再度恢複平靜,隻聽著崇文帝粗重的喘息聲,方才那黑熊瘋狂一般衝過來時,直把他嚇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住了,這會兒回想起來,還陣陣心悸。
他抬眸看向跪在人堆裡的謝見君和季宴禮,若不是有這倆人,一個護住自己,一個射殺黑熊,他這把老骨頭非得受些罪不可。
一想到這,他招招手,將他們倆都叫到跟前來。
“念及你二人護駕有功,朕要好好地重賞你們……謝見君,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謝見君俯首:“回陛下,護佑陛下安危,本是微臣的職責所在,微臣不敢討賞,隻願陛下龍體康健,萬壽無疆!”
崇文帝臉色稍稍見好,連語氣都跟著柔和下來:“你既是不敢討賞,但該賞賜的東西,朕也不會落了你……這樣吧,朕近日來派給宋承奕一個活兒,讓他修撰本朝曆法,你既為他翰林院的人,回了上京,便跟著他一道兒去忙活吧。”
眾人紛紛訝然,想不到謝見君一個小小的從六品小官,居然還能派去修撰曆法,這可是能名垂青史的殊榮啊。
謝見君亦是對崇文帝隨口說出來的話,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聖上無非就是賞些綾羅綢緞,金銀玉器,沒料到竟是安排了如此重要的差事,他恭恭敬敬地謝恩,暗道自己秋獮過後,又得跟著宋學士忙碌起來了。
輪到季宴禮,不等崇文帝發文,他自個兒主動開口:“微臣鬥膽,想向陛下討個賞賜!”
“哦?”崇文帝起了興致,“說來給朕聽聽,倘若不為過,朕都滿足了你!”
聞聲,季宴禮先行行禮謝恩,而後才試探著開口道:“微臣同吏部尚書師大人之女師念,乃是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我二人已到婚配年紀,且心意相通,微臣在此,懇求陛下為我二人賜婚!”
崇文帝一怔,當下朗聲大笑,“文宣呐,這季東林家的混小子要求娶你家女兒,你怎麼看?”
師文宣自是沒想到季宴禮放著加官進爵的賞賜不要,偏偏要聖上賜婚,一時哭笑不得,但古來皇帝賜婚,對臣子來說,都是無上的榮耀,而他對季宴禮這個女婿也甚是滿意:故而便順著話茬接道:“微臣一切憑聖上定奪!”
崇文帝捋了把花白的胡須,複又看向季宴禮,滿麵都是慈祥的笑意,“瞧瞧,你這未來嶽丈都同意了,那朕就全了你的心思,回頭便下旨給你們賜婚,等著讓欽天監再挑個好幾日,既是兩廂情悅,就不要再耽擱了!”
“微臣謝陛下成全!”季宴禮高懸的一顆心穩穩落回了原位,有崇文帝的旨意,不光徹底斷了他爹亂點鴛鴦譜的念想,還能風風光光地迎娶師念過門,到時候任府裡那個女人鬨騰,也翻不出多大的浪來,正正好一舉兩得。
至於季東林,他正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方麵自己與戶部結合的算盤算是落了空,另一方麵,季宴禮事先不同他先商量一番,枉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輕飄飄地決定了自個兒的婚事,還找來聖上這個大靠山,逼得他不得不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末了,還得跟著這不孝之子一道兒向崇文帝謝恩。
季宴禮一朝心願達成,哪還管他爹如何想法?二人本就降到冰點的父子關係,因著賜婚一事兒,愈發得雪上加霜。
當然,這是他們老季家自己的家務事了。
——
出了圍場這檔子事兒,第二日返程時,一路上氣氛都沉悶得很。
謝見君趴伏在馬車裡,伸手逗弄著木籠中的一對幼崽,想到最多半日,自己就能回家,他這心情不免雀躍了起來。
“你背上的傷怎麼樣了?回頭讓雲胡找大夫給你瞧瞧?”季宴禮擇了一串葡萄遞過來,關切問道。
“你昨夜不是都已經給我上過藥了……沒什麼要緊事兒,不過,你可得給我瞞好了,彆讓雲胡知道,否則,照他那個性子又得要心驚膽戰個好些天了。”謝見君曉得自己小夫郎的性子,不放心地囑咐了兩句。
季宴禮懶得理他,掀開門簾就跳下了馬車,而後縱馬離去。
秋獮的隊伍晃晃悠悠行了大半日才入城,謝見君須得先回翰林院整理起居注,等到騰出空來回家,已是酉時過半。
“主夫,咱們主君回來了!”
雲胡正窩在臥房裡繡小肚兜,乍一聽王嬸子在外吆喝,忙不迭翻身下炕,正慌亂地往腳上套布鞋時,謝見君推門進來。
“你回來了!”他嘴裡含著吃剩的龍眼核,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兒吐掉,說起話來含含糊糊,不甚清楚。
謝見君見狀,衝他攤開掌心,雲胡臉頰一紅,將果核吐在了他手裡。
“想我了沒?”謝見君探手環住他的腰身,把小夫郎往自己懷裡一帶,輕啄了下他甜津津的嘴角。
雲胡羞赧地點點頭,他緊閉上眼眸,任自己心心念念數日的人極其輕柔地貼了貼他的唇瓣,熟練得撬開貝齒,汲取著香津。
這般親昵的事兒自二人互表心意以來,已經做過無數次,但每每他都攥緊了衣角,心如擂鼓。
謝見君俯身,十指相扣,將小夫郎壓在榻上,把吻意加深。他時而輕緩溫柔,時而又熱烈失控,強勢地啃咬著小夫郎的柔軟,恨不得讓這些時日分彆的思念一並傾瀉而出。
雲胡腦袋逐漸發昏,輕易就被挑撥得失了防線,待理智終於被拉回正途,望著始作俑者嘴角一抹得逞的淺笑,他無力地推了推,“這還是在白天呢。”
謝見君細碎的吻接連從額前落下,堵住了小夫郎的嗔怪,而後將他額前的碎發攏至耳後,柔聲道:“忍得太久,又實在想你,好不容易見著惦念之人,便是一刻都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小夫郎哪裡能經受得住這般溫柔的偏哄,當下就紅透了耳根,連脖頸間都渡上一層滾燙的緋意。
一直到晚些歇下時,臉頰上的熱意還未曾消減,加之他自有孕一來,體溫本就較常人要高些,謝見君摟著他,就如同摟著個熱騰騰的小火球。
他將寬厚微涼的掌心貼著雲胡的小腹上,就見小夫郎舒服地眯了眯眼,下意識地往懷中又貼近了幾分,還主動地環住他的脖頸。
“睡吧,雲胡,今夜我一直都在,安心地睡吧……”他輕拍著他的脊背,低低地哄道。
直致懷中人傳來平穩又均勻的呼吸聲,他才把已然睡熟的雲胡平放在床榻上,掖好了被角,轉身出了屋門。
第115章
許褚秉燭出門紓解,瞧見謝見君正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沉沉的月色發愣,他緩緩踱步走近,輕聲開口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未歇下?”
謝見君驀然回神,眯了眯眼看清來人後,應了一聲,“屋裡有些熱,出來透透氣……先生也沒睡嗎?”
“給孩子們備課,剛忙完…”許褚看他眉峰緊蹙,眉頭都皺成一團,便招呼人進屋裡來坐坐。
謝見君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望著許褚年邁蹣跚的身影,心底忽而生出幾分歉意,“學生自將您接來這上京,便整日忙於政務,對您稍有疏忽,實在是有愧對於您…”
“無妨,我都是一條腿邁進黃土的老家夥了,沾了你的福被人好生伺候,又得你蔭蔽,還能在私塾裡教教書,打發打發時間,已是知足了”,許褚淨了兩隻茶盞,斟滿茶後遞到他麵前,“倒是你,我瞧著滿腹心事,此番出門可是發生什麼事兒了?”
“先生,實在是一言難儘…”謝見君苦笑,端起麵前的茶盞一飲而儘,緩過神來,便將太子拉攏和圍場涉險一事兒都說於許褚。
“聖上下圍場的前一夜,我曾在帳外聽有驍騎軍二人在商定什麼事兒,當時離得遠,也不過隻聽到其中一人問‘都準備好了嗎?’,另一人則回道‘請大人放心,都準備妥當了。’……”
這件事兒,他從未對季宴禮提過,就連他自個兒,也是在三皇子和太子爭執時才反應過來。
“所以你是覺得此事…”許褚著筆,在紙上寫下了“爭權”。
謝見君怔怔看著紙上的字,半晌點了點頭,“學生目前還不知道是哪一方…”
許褚謹慎地借著燭火將紙燒掉,待化作一片灰燼後,他臉頰上掛起了一抹凝重,“你打算怎麼辦?太子既對你拉攏之心,又得了你的拒絕,難免不會生出旁的於你不利的心思來……”
“先生所言極是……”謝見君麵露苦澀,“不瞞先生,學生思慮許久,想著先靜觀其變,等三年翰林院修撰的任期一到,便自請下放,到時候遠離上京的這些是是非非…”
許褚輕歎一聲,“你要知道,你留在上京更有利於仕途,這翰林院,就是入內閣的敲門磚,你此番一走,就不知何時再能調回上京了。”
這些謝見君又何嘗不清楚,“要留下,學生就得做出選擇,貴人已投誠於太子名下,我身為他的門生,不日怕是也得追隨太子,但如今朝局未定,聖意難揣,稍有不慎,恐就會將自個兒和身邊人都搭進去,隻單單看聖上在圍場被襲擊一事兒,便是要殃及不少無辜的官員。”
“也罷……”許褚拍了拍他的肩頭,“你既然已經入仕為官,身在權勢的漩渦中,難免要顧慮甚多,不過你要記得,凡事都得堅守住自己的本心,莫要忘記當年立鴻鵠之誌的初衷。”
“學生受教了……”,謝見君拱了拱手,正欲起身告彆,今夜叨擾許褚太晚,也該讓他老人家儘早歇下了。
寂靜漆黑的主屋中忽而傳來雲胡孕吐的聲音,他霎時回頭,麵露焦急之色。
“去吧,去瞧瞧你夫郎吧,這段時日,他可是吃了不少罪。”許褚看出他的擔憂,忙擺擺手。
謝見君匆匆拜彆,推開臥房門時,雲胡正趴伏在床榻邊上,墨絲隨意散落,遮掩住他蒼白的臉色。
晚飯本就沒吃多少東西,這會兒乾嘔了老半天,也隻能吐出些許酸水來,謝見君點起燭燈,倒來一杯水,將小夫郎從榻上扶起。
雲胡一連咳嗽了好幾聲,眼眸中氤氳起霧蒙蒙的潮氣,他顫抖著手接過水杯,抵在唇邊輕呷了一小口,等不及咽下喉嚨,便又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他用力地喘息著,一時再說不出話來。
謝見君眸底滿是心疼,他靠在床榻上,摟緊了小夫郎,讓他趴伏在自己的胸口處,一下接一下地輕撫著他的後背。
“夫君……”雲胡哽咽著,他伸手環住謝見君,任憑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濡濕了他的脖頸,“夫君,我難受……”
“哎,我在呢。”謝見君騰出手來,抹去他臉頰上的淚珠,又親了親小夫郎滾熱的額前,低低安慰道:“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夜深人靜,小屋中銀輝滿地。
雲胡枕在他的肩頭,良久,忽而啞聲道,“你以後會再娶旁人過門嗎?”
累極了的謝見君原是昏昏欲睡,冷不丁被這聲音驚醒,他定了定神色,不帶一絲猶豫,“不會。”
雲胡淡淡地“哦”了一聲,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他的胸前,悶悶道:“你可不能騙我。”
謝見君往一側稍稍挪動了下身子,後背摔傷的地方隱隱作痛,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同往常無異,“不用懷疑,我此生隻娶你一人,下輩子也是,下下輩子也不會改變……”
漆黑夜幕中,小夫郎唇角微微彎了彎。
“我們雲胡有點不對勁呐……”謝見君敏銳地問道,他伸手揉揉他的後頸,“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嗎?好端端的,怎麼冒出這樣的念頭?還是我近日不在身邊,讓你覺得不安了?”
雲胡張了張口,到底沒把錢嬸子的話說出來,那日沒從自己這兒討到巧,眼見著錢嬸子安分了許多,許是已經打消了念頭,如此,便沒必要再折騰了 。
他調整了下趴伏的姿勢,整個人像隻困倦的小貓兒似的,蜷縮在謝見君懷裡,捂嘴打了個哈欠,一副要睡不睡的迷瞪模樣。
數日的孕吐,加之食欲不振,他臉頰上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紅潤,都消退了下去,連嗓音都被侵蝕得喑啞不清。
謝見君那些未能說出口的安慰的話,如今都化作利刃,悉數紮進他柔軟的心窩裡,連呼吸都泛著疼。
“睡吧睡吧”,他貼了貼小夫郎濕潤的臉頰,“等你好些了,我帶你去看花燈…”
雲胡神思迷糊,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道了聲“好”。
————
翌日休沐,起早趁著懷中人還沒醒,謝見君囑咐王嬸幫著燉上燕窩,起床送滿崽去書院上學。
馬車裡,
“阿兄,你隻送我到書院門口就行!”滿崽望著幾日不見的阿兄,心有惴惴道。
謝見君瞟了他那一臉的心虛模樣,故意逗弄道,“怎麼?擔心我要送你進學齋,順道兒再跟夫子問問你近日來的功課?”
滿崽下意識地捏緊自己的小書袋,訕訕地笑道:“學、學齋就不必了!我們書院門口離著學齋很遠!阿兄難得休沐一日,還是儘早些回家陪雲胡吧!我可以自己走進去!”
頭頂乍然落下一記爆栗,他縮進馬車角落裡,登時就捂著腦袋抱怨道,“阿兄果真不疼滿崽了,每每回來便隻問功課!尚不如不去那勞什子書院,省下阿兄惦記!”
謝見君被控訴得直笑,他還是頭一回見人將不想上學一事兒,說的如此理直氣壯,隻小家夥那句“果真”卻讓他警鈴大作,“聽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擱這說阿兄不疼你了?”
滿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一腳邁進坑裡了,悻悻道:“還不是錢嬸子說的,明年等你和雲胡有了自己的小娃娃,便是不會再像現在這般疼愛我了,她還說要給我找個小嫂嫂,到時候你們冷落了我,就會有小嫂嫂對我好……”
謝見君臉色霎時冷了下來,難怪昨夜,雲胡會突然問他再娶親一事兒,感情是這錢嬸子,仗著他不在家,雲胡性子又軟弱,在這搬弄是非呢。
“阿兄,錢嬸子說的話,會是真的嗎?”滿崽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小兔崽子,胡想什麼呢?阿兄何曾同你說過這樣的話?”謝見君伸手揉亂他的發髻,凜然道:“看來得囑托夫子好好盯著你讀書了,這聖賢正經書上學來的東西都拋之腦後,不入流的話倒是往心裡去,下次若再有人擱你跟前亂嚼舌根,隻管懟罵回去,哪來什麼小嫂嫂,你當你阿兄有三頭六臂,能應付得了?”
滿崽被念叨得頭大,適逢馬車停在書院門口,他忙不迭拎著書袋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往書院跑,可比往常雲胡來送時,一步三回頭念念不舍,要利落多了。
謝見君掀開簾子,一直目送他入了書院爬上石階,才喚李大河往回走。
進家門時,雲胡也不過剛剛醒來,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耷拉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聽著門開的動靜,他緩緩抬眸,碎發下是眼尾掩不住的緋紅。
“怎麼了?”謝見君脫下外衫,往椅子上一搭,轉而半蹲在他麵前,輕聲問道。
“攏不起來,費了好多力氣……”雲胡囁嚅著攤開手,露出團在掌心裡的發帶。
許是剛睡醒,又或是自己同自己生悶氣,小夫郎癟著嘴,盤腿坐在榻上,滿臉都寫著不高興。
“我來……”謝見君拿過發帶,繞至他身後,順勢挽起他的墨發。
昨夜剛洗過的頭發還沾染著淡淡的皂角味兒,柔順的青絲順著指縫間滑落,他不得不濡濕了手,才將縷縷碎發合攏在一起。
雲胡微微仰麵,自窗欞外穿透而來的熹微陽光,打落在他的臉頰上,映著金黃的暖意。
“今個兒還要用這小銀簪?”謝見君輕柔地拂過他的發髻,溫聲問道。這些年林林總總,他給雲胡買過不少首飾,挽發用的簪子更是擱了一小盒,但最常用的,還是這支當年在福水村的定情之物。
雲胡側臉看向他手中握著的那支簪頭上刻著小雲朵的銀簪,怯怯地羞赧道,“我喜歡。”
“彆亂動,這就挽好了……”謝見君按住他的肩頭,將人掰回原來的姿勢,而後將銀簪穿過他頭頂的發髻。
散落的發絲悉數被撩起,露出雲胡細長而柔弱的脖頸,他喉間一陣發緊,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跟著喑啞起來。
雲胡不查他有異,頭發被攏起來後,便覺得渾身都輕鬆了些許,他隨意地拂了拂略有些癢的脖頸,冷不丁手被攥住,而後,後頸落下了輕輕的一吻。
第116章
一通梳洗完,謝見君帶著雲胡去院子,瞧木籠裡的幼兔。
黑白相間的小兔子正紮堆臥在一起,毛茸茸的,似是棉花一般,摸上去很是細軟,惹得雲胡愛不釋手,“這是你帶回來的嗎?”
“在圍場的草堆裡發現的,我想你應該是喜歡,便做主帶了回來。”謝見君半蹲在小夫郎身側,瞧著他眼眸微微發亮,心緒也跟著輕鬆起來。
“真好看!”雲胡禁不住地誇讚,從旁抓了一把剛摘來的新草,喂給這一對珍珠兔子,而後蹲在木籠前,看它們小嘴一張一合,吃東西時,長長的耳朵也隨著一並抖動,啃一會兒便站起來東張西望,警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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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大河叔說了,讓他找老木匠給打個籠子,介時把這兩小隻都安置進去,這小東西野生野長,好養活的很,你平日裡閒著無事,可以來逗弄逗弄,但要小心彆被咬著……”
聽著王嬸來喚吃早飯,謝見君將雲胡從地上扶起來,溫聲溫語地細說道。
小夫郎直點頭,往堂屋走時,還頻頻回望。
吃過早飯就到了要出門的時辰。
今日雲胡要陪同柳雲煙去白雲寺上香祈福。
“早知你休沐,我便不應師母的話了。”
臨出門上馬車,他還攥著謝見君的衣袖依依不舍,此番一去就是大半日,能同待在一起的時間又少了許多。
“難得能出去轉轉,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回來……”謝見君將他抱上馬車,回頭又囑咐李大河駕車時要穩當些,切莫顛簸了主夫。
他立在原地,一直擺手到馬車拐出了巷子,才斂回眸光。
“王嬸,錢嬸子今個兒出去采買了?”
王嬸正提著掃帚灑掃院子,聞聲忙應話,“方才便出去了,估摸著半個時辰就能回來,主君可是有事兒?”
“待人回來,叫她去屋中尋我。”謝見君麵色冷淡地撂下一句話,轉身就進了屋子。
等了大半個時辰,才等來提著竹籃子回來的人。
“錢嬸子,你這米,是從東街的金穀買的嗎?”謝見君抓了一把白米,捏在指尖搓了搓問道。
“是是是,咱們家的糧食都是從金穀買的,掌櫃的說是今年剛下來的新米,香著呢,我想著晚些給主夫熬米湯喝……”錢嬸子諂笑著湊上前來。
“如今這新米是何價錢?”謝見君狀似無意地問起。
錢嬸子怔了怔,許是沒想到一向不怎麼管事的主君居然開口問這個,她眸底閃過一抹不自然,而後唇邊笑意咧得更甚,“哦呦,這新米可得有三十文呢,雖是較平常的貴了些,但咱主夫就得多補補身子,才好生養呐!”
“我怎麼聽說是二十文呢?”昨個兒回程時,謝見君見金穀掌櫃掛出來的牌子上寫著今年頭茬的大米售價二十文。
錢嬸子神色一僵,猛一拍腦門,乾巴巴地哂笑道:“哎呦,多虧了主君提醒,是二十文沒錯,今個兒買了不少東西,老婆子我給記錯了!”
謝見君沒接茬,轉而又說起旁個來,“錢嬸兒,您家那侄女,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紀吧?”
錢嬸子心中忽而一喜,想著主君乍然問起她侄女,怕不是昨夜主夫提過了要納妾一事兒吧,“回主君,我那侄女現下尚未定親呢,不知主君是想……”,她常年在大戶人家做工,早已習慣了話說一半,留一半。
“既是如此,我瞧著金穀新來的夥計還不錯,生得一副清秀模樣,倒是個良配,不妨我去幫你搭個橋,做成這樁姻緣如何?”謝見君擺弄著手中的茶盞,隨口問道。
錢嬸子正沉浸在自己即將要翻身做主人的喜悅中,當即便要應下,冷不丁反應過來,她臉色一變,“那可不行!我那侄女一臉玲瓏相,哪能許配給一個窮夥計!”
得了拒絕,謝見君也不惱,他慢條斯理地將手中茶盞倒扣在案桌上,“你覺得,她該許配給誰?夥計不合適,難不成你心中已有心儀的人選?說出來,我且幫你參謀參謀……”
錢嬸子抿抿嘴,抬眸偷瞄了眼位坐高堂的謝見君,她早瞧出這當家做主的謝大人是個好脾性,加之漢子都是一個德行,她兒子尚且趁著兒婿有孕,還去勾欄之地聽曲兒呢,何況是朝廷準許迎娶三妻四妾的官員?
她猛咽了口唾沫,“主君,如今主夫已有身孕,怕是不適在您跟前伺候,您倒不如納了我那侄女做個通房丫頭,我侄女人老實巴交,絕不會跟主夫爭寵,亦不會要什麼名分,隻要能侍奉您左右,便是她破天的殊榮了”。
謝見君眉心微動,眸光灼灼地看著錢嬸子,半晌,薄唇微啟,“我竟不知,我的房中事,如今也要由著你來安排了。”
錢嬸子從話中聽出了危險之意,忙不迭俯身跪地,“老婆子我一時口無遮攔,說話不過腦子,還請謝大人莫要跟我一般見識!此話就當我放了個屁,您彆忘心裡去!老身不曾挑撥您與主夫之間的事兒!”
片刻等不來謝見君開口,她顫顫抬首,隻瞧著他從衣袖中掏出個荷包,擱在案桌上,“錢嬸,這是你這個月的月例銀子”
錢嬸子心頭咯噔一下,試探道:“主君,現下還未及月末…”
“我當初請你過門,是為了照顧主夫,如今你在主夫跟前搬口弄舌,我這兒容不得有二心之人,你我二人之間的雇傭,於今日起解除。”
打從滿崽口中得知此事,謝見君便決心要辭退這錢嬸子,一開始留她在跟前,是瞧著她能說會道,想著陪雲胡解解悶,可不是讓她在這兩小隻跟前,說些挑撥離間的醃臢話。
“主君,主夫尚且隻有三月身孕平日又偏愛老身做的吃食,您即便要趕我走,也得顧及下主夫呐!”錢嬸子眼底泛起一絲精光,她此話看似是在退讓,實則是妄圖想要用雲胡,以此來拿捏謝見君。
謝見君不怒反笑,將袖中賬冊一把甩到她麵前,“錢嬸子,你入府第三日,便以自己是上京本地人,更熟悉周邊集市之由,拿走了李大河采買的活計,自此從中私吞采買的銀錢,我因著顧及內子,對此事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成想你未曾收斂一二,還從中作梗,也罷,今個兒你若是不想走……”
他驟然起身,朝屋外揚聲道,“王嬸,等會兒大河叔回來,勞您跟他說聲,讓他帶著這賬冊和錢嬸子去一趟京兆府!”,回身,他又居高臨下地睨了錢嬸子一眼,“我與你說不通,那就麻煩京兆府尹出麵解決這事兒吧!”
說罷,他拂袖離開,再不瞧跪伏在地的錢嬸子。
那錢婆子臉頰頓時失了血色,舌頭似是被凍住了一般,再說不出任何話來。
她先前在原來東家做活時,也不過貪了些蠅頭小利,但人家沒把她往官老爺跟前送呐!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這謝大人可真是豁得出去!
她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起來,抓起案桌上的荷包,顧不得清點銀子夠不夠數,便匆忙收拾好自己包袱跑出了門,生怕晚一步就被李大河拽去京兆府,這要在府衙裡挨了板子,之後她可就沒臉在上京待著了。
這人一走,屋裡霎時清淨下來。
謝見君按了按眉心,家裡驟然少了個搭把手的人,明日他散班回來,還得再去趟牙行,這回說什麼都得招個話少老實的婆子過來,斷了這些個花花腸子。
午時將過,雲胡從白雲寺回來,乍一見屋裡少了個人,問及錢嬸子,被謝見君以她家中孫子太小,兒婿照顧不過來,要回家幫忙為緣由,給糊弄了過去。這種事兒,就沒必要讓雲胡也知道,不然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多想了。
————
轉日上朝,
崇文帝果真給季宴禮和師念二人賜了婚。
拿到聖旨的那一刻,季宴禮的嘴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了。成親的日子是欽天監幫忙合算的,就定在了臘月初十,有不容忤逆的聖旨在,他算是徹底放下心來,隻待準備好三書六禮,跟著走流程即可。
謝見君入編修撰曆法一事兒,是李公公特地去翰林院宣讀的旨意。
旨意一下,翰林院眾人一片嘩然。
“這等名垂千史的好事兒也能輪到他那六品小官?”
“聽說是秋獮救駕有功……”
“什麼功勞能得來這獎賞?怕不是走了什麼歪門邪道吧……”
季宴禮聽著同僚之間莫須有的猜測,嗤笑一聲,“幾位大人,旨意是聖上下的,難不成你們是對聖意有異議?”
“哎呦,小季大人,這話可說不得!”剛才還傲慢著的學士們紛紛否認,這話若是傳到聖上的耳朵裡,那可是要掉腦袋的,那揣測聖意,可是大忌呐!
“哦……還請幾位大人謹言慎行,畢竟在圍場上,那黑熊撲過來時,小謝大人可是不帶一絲猶豫地,就救了咱們聖上的性命呢……”季宴禮眼尾輕佻,分明是笑著,卻透著一股難以忽視的壓迫感。
諸人齊齊閉嘴。
圍場涉險一事兒,他們都略有耳聞,任誰剖開了心,也未必會在那般驚險的時候,選擇去救駕而不是自保,所以說,活該人家能受這封賞。
況且,修撰曆法本就繁重的差事,又得在古板拘泥的宋學士手底下做事,他們憋足了勁兒,就想看謝見君到時候如何吃罪受累。
然謝見君卻不這麼想,他同宋學士相處了有一段日子。
宋承奕這人,雖說一直板著個臉,成日裡都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模樣,但從不藏私,什麼都願意交。旁人忌憚他嚴肅頑固,實則是他沒有彎彎繞繞的花心思,與這樣直率的人相處起來,可比應付那些個九轉十八彎的官員要輕鬆多了。
第117章
自接了詔令,謝見君便跟著宋學士身後忙碌了起來。此番修撰曆法,除去翰林院和欽天監部分官員,聖上還特意征募了十餘名方士以及民間天文學者,數人湊在一起,辯論實測了小半月,才敲定出歲差、晦朔進日、食限等諸多計算時曆的法子。
熹和疆域廣袤遼闊,倘若不統一曆法的使用,那必然也做不到政令的統一,崇文帝名義上打著本朝曆法在經久的使用過程中,時間逐漸出現偏差,不利於農桑生產和日常生活的由頭,耗資又費時地攢起這麼多人來重新修撰曆法,歸根到底還是為了自個兒腳下的天下合一,以曆法來彰顯皇權的至高無上。
隻他倒是順天意,固皇權,這可讓底下人都跟著遭了難。
頭著前幾日,謝見君幾乎和宋學士要住在翰林院中。
每日卯時,天還沒亮,他就等在宮門口,除去上早朝的時辰,二人就一直悶在屋中,連膳食都是翰林院的同僚幫忙帶過來的,忙活到宮門落鎖,才被各家的馬車接走。
這期間,崇文帝給太子的十五日之期也到了,他雖沒特意去關注,但聽季宴禮提了一嘴,說是掌管圍場布防的兩個指揮官入獄後沒多久便自戕了,太子沒審出有用的證詞,人一死,一切塵埃落地。
他無法,隻得將下屬連帶的幾個小將的供詞,悉數上報給了崇文帝,具體怎麼懲治,還得看聖上拍板。
崇文帝興許早就料到了此結果,不疼不癢地訓斥了太子兩句,就將這事掀了過去,但到底是真的掀過去了,還是讓人私底下繼續查,便不得而知了。
左右都是大人物們之間的角逐,他們這些小官兒單單隻是打聽,就已然是逾距了,謝見君聽完,淺淺地唏噓一聲,轉頭繼續忙活宋學士分配下來的差事。
至於找婆子一事兒,一直拖到了入冬,還沒有合適的人選,牙商接連舉薦給過來的人,聊上兩句後,他都以不合適為緣由婉拒了。
好在王嬸子儘心,雲胡有她照顧著,熬過了孕吐的那段時日,身子骨漸好起來,連帶著胃口也恢複了些許,還總念叨著嘴裡沒滋味,想吃些甜食。
謝見君隔上幾日,就從慶春園買點蜜餞糖漬果子,這東西也就是解解一時的饞蟲,大夫囑咐過,有身孕之人不興多吃。
這日,慶春園新上了栗蓉酥,他早早得了消息,散班後特地繞路過去。新出爐的栗蓉酥金黃香甜,小二裝袋時都隻敢小心翼翼地輕拿輕放,生怕稍稍一個用力,就捏碎了外層的焦脆的酥皮。
“過來瞧瞧,看你有什麼想要的?”謝見君將滿崽舉過櫃台,讓他挑幾樣自己愛吃的糕點。馬車打橋西街經過,正好會路過季府的門口,他就順道把滿崽給接上了,省下一會兒季子彧單獨送他回家。
“阿兄,我想吃豌豆黃和櫻桃釀,還有那個乾果……”滿崽一通比劃,謝見君便讓小二跟著都包了幾樣,回馬車上時,小家夥捧了個滿懷。
“少吃些,等下到家可得要吃飯了。”謝見君見他一上馬車就將油紙包都拆開,這個啃兩口,那個挑兩塊,吃得臉頰上沾滿了碎末,便出聲叮囑道。
滿崽抬袖抹了把嘴,“唔唔唔”地點頭,又趁其不備,往嘴裡塞了好幾塊果子,冷不丁馬車驟停,他險些噎了喉嚨,撐著身子猛咳好幾聲,才把果子吐出來。
“大河叔,怎麼突然停下了?”謝見君揚聲問道。
“主君,前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好些人圍在那裡,把咱們經過的路都給擋住了。”李大河的聲音自簾外傳進來。
“肯定是有雜耍!”滿崽將油紙包往謝見君懷裡一塞,登時就跳下馬車,往人堆裡紮去。臨著臘月,上京到處都是。
“這小兔崽子,跑得也快!”謝見君暗罵了一句,無奈地也跟著下了馬車。今個兒時辰早,若是看完雜耍再回也無妨。
哪料等二人湊上這茬子熱鬨,才驚現人堆裡圍著的,並非是玩雜耍的戲班子。
“娘,求求你,彆賣我的狗!”小半大年紀的小哥兒懷中死死抱著自己的狗,哭得撕心裂肺。
“昌多,你聽娘的,娘一會兒給你買糖吃!”婦人連哄帶騙,意圖想從小哥兒懷裡把狗扒拉出來。
小販提著杆秤,抱臂在一旁等著,這樣的情形他見得多了,胳膊拗不過大腿,孩子再怎麼不樂意,一準也就給賣了。
小狗許是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它嗚嗚咽咽地顫抖著身子,眼裡隱約有晶瑩閃過。
“娘,我不要糖了!我不要了!我再也不吃糖了!”小哥兒不放手,還扯著小販,一個勁兒地讓他走。
這場景任誰看了,心裡都不落忍。
“阿兄,他們在乾什麼?”,滿崽拉著謝見君的手,指了指前麵那一對母子。
“大概是小哥兒的娘親要賣他的狗吧”,謝見君神色暗了暗,半蹲下身子,同滿崽低聲說道。
“為什麼要賣他的狗啊,他明明那麼喜歡!”小滿崽不解,他打小就稀罕新鮮玩意兒,什麼東西到手,隻玩上兩天就扔一邊去了,但即便是這樣,阿兄和雲胡可從沒賣過他的玩物。
謝見君沒接話茬,望著小哥兒單薄又倔強的背影,低低地歎了一聲。
“大哥,您趕緊給稱稱,家裡還急等著用錢呢…”婦人好說歹說,連拖帶拽地從小哥兒懷裡奪過那條大黃狗,立時就招來旁邊的小販稱重,自己則將小哥兒硬生生地拉去一旁。
“你這狗太瘦了,看這身量,最多就隻能給二百文了”,小販將狗吊在杆秤上,掂量了一番,滿臉嫌棄道。
婦人一聽這狗隻值二百文,當即就變了臉色,討價還價起來,“大哥,二百文太少了,我這狗仔細將養了好幾年呢,您看三百文行不行?這狗,您彆看著瘦,可瓷實著呢!”
小販皺著眉頭,又瞄了眼稱上的數,“妹子,你喚我聲大哥,大哥也不是坑你,我稱過這麼多狗了,打眼一瞧,就能看出來,你們家平日裡指定舍不得給吃些帶油水的葷食,它可不就得瘦,不信,我這稱在這,你自個兒過來瞧瞧,統共沒有幾斤幾兩肉,二百文,我都是看在你娘倆可憐的份上多給的銀錢!”
“你走!你走!彆賣我的狗!”小哥兒可勁地掙紮著,想要掙脫開自己娘親。
婦人怕黃了這買賣,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孩子不懂事,大哥您見諒,隻是這二百文實在少,您多少再給添點!您看孩子鬨成這樣,回頭我還得再買點東西哄哄他……”
“最多……最多我隻能再跟你加二十文,多了我就得賠錢出了,我又不是菩薩,可發不了慈善!”小販猶豫半天,勉勉強強地多掏出二十個銅板來。
“哎,您說多少就是多少……”婦人整了整被孩子扯亂的衣襟,催促著小販儘快將銀錢結算。
“娘!娘我求求你了!你把大黃留下吧,我可以多乾活,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做飯,自己去撿柴火貼補家用,求求你不要賣了大黃,大黃是我一口一口米湯,從自己口糧裡摳出來,將它養起來的!”小哥兒掙脫不成,轉而跪在他娘麵前,歇斯底裡地哭訴道。
“哎呦,這家裡是多揭不開鍋,非得賣孩子的狗!”
“養到這麼大不容易,何必非得惹孩子哭一場呢,這還孩子以後還怎麼過活……”
圍觀看熱鬨的人紛紛議論起來,指責這當娘的人,好狠的心。
“阿兄,那小哥兒也太可憐了……”滿崽看不下去,稚嫩的臉頰緊皺在一起。
謝見君跟著牽動了神思,潛意識裡責怪這婦人不顧自己孩子的意願,強行買賣他的東西,倘若這狗真的賣了,孩子一輩子怕是都要耿耿於懷了。
可誰知,那婦人忽而跪地,緊摟著小哥兒大哭起來,“昌多,娘對不起你,但娘真的求你了,你爹等著這錢救命呢!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爹去死嘛!這一條狗,比得上生養你的親爹嗎?!”
小哥兒驟然止了哭意,大抵是想起自己的爹,他捂著嘴,淚珠撲簌簌地掉。
一時之間,整條橋西街,隻聽著婦人絕望地哭嚎聲。
“大哥,您收了這狗,是要賣到那兒去?”安靜下來的人群中,倏地響起清潤的聲音。
諸人齊齊循聲望去,隻見一年輕人突然站了出來,他一身黛綠官袍披身,身形挺拔而修長,環腰的玉帶更是襯得人溫潤如玉,雖不知位居什麼官職,但老百姓還是齊齊都噤了聲。
小販也收了先前瞧不上人的郎當模樣,雙腿顫顫地回話道,“大、大人、小的收來的狗,都是賣去了狗肉鋪子,上京城裡的老爺們都好這一口……”
謝見君聞聲,點點頭,眸光望向了雙雙跪在地上目光呆滯的母子倆,而後從衣袖中掏出個素色荷包,遞上前去,“這狗,我要了。”
婦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怔怔地看著麵前突如其來繡著鴛鴦紋飾的荷包,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接。
謝見君半蹲在她二人麵前,拿手巾抹去小哥兒臉頰上的淚珠,語氣放得極輕,“我家中有個很喜歡狗的大哥哥,但他如今身子不便,照顧不過來,昌多,你能再幫我養些時日,可好?”
說著,他將聲音壓得更低,用隻有他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昌多,你同你娘說,這荷包裡的錢能救你爹的命,餘下的也能養大黃,彆從自己口糧裡省出來給大黃了。”
小哥兒怔怔地點頭,略帶著哭腔地乖巧回話,“我知道了”。
“乖孩子……”謝見君揉揉他毛茸茸的額發,複又起身,從小販手中接過大黃,還給了那小哥兒。
婦人終於緩過神來,捏著荷包一個勁兒地衝他直磕頭,還押著懵懵懂懂的昌多,一道兒給他謝恩。
“回去吧,救命要緊,彆耽誤時間了。”謝見君側身躲開他二人的行禮,將人扶了起來。
目送著母子倆蹣跚著離開後,他緩緩踱步至小販跟前,“今日擾了你的買賣,實在抱歉。”
小販忙做了個禮,“大人此話言重了,這種事兒,小的這些年早就見慣了,隻是您今日能救下這一隻狗,可救不了旁人呐”
謝見君又何嘗不知?他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沉默片刻,苦笑道,“說到底,還是如今百姓的日子,過得太苦了。”
第118章
回去路上,滿崽少見地不說話,悶悶地倚著窗欞,看馬車外一晃而過的林立店鋪,連一向最稀罕的櫻桃釀都不吃了。
“怎麼了?”謝見君瞧著他心情低落,溫聲詢問道。
滿崽猛地轉過身來,撲到他懷中,“阿兄,你說,他們會好好地對大黃嗎?會不會再把大黃賣掉?”
謝見君不想欺瞞滿崽,故而老實回道:“阿兄也不知道。”
荷包裡的錢,用在瞧個尋常病上,是綽綽有餘,但若小哥兒的爹得的是疑難雜症,那這點錢也不就是杯水車薪罷了。
沒得到自己心目中滿意的答案,小滿崽雙手托著臉頰,長長地吐出一聲歎息,“本來覺得小哥兒很可憐,可是聽他娘親說,賣狗的錢是為了救他爹,便是覺得他們一家人都很可憐……不過好在還有阿兄你可以幫他們,不像娘親,當初阿爹生病,娘親求遍了大半個村子,也沒幾個人願意借錢……”
謝見君心裡驀然一沉,抬手捏捏滿崽紅潤的臉頰,聲音極儘溫柔,“放心,阿兄不會再讓你過這樣的生活,阿兄會照顧好你和雲胡……”
“還有許爺爺,阿兄也要對許爺爺好!”滿崽是懂一碗水端平的,當即就提醒謝見君,不能遺漏了許褚。
謝見君一怔,繼而展顏一笑,“對,還有許爺爺。”
“可是阿兄,你把錢都給那小哥兒了,你以後還能給我買零嘴嗎?”小滿崽一雙烏黑圓眸裡透著明晃晃的狡黠,“要不明日還是讓雲胡來接我吧!”
溫情一掃而散,謝見君拎著後襟將他提溜到一旁,冷笑一聲,“方才給小哥兒的錢,就從你的零用錢裡麵扣!”
滿崽一陣氣癟,又不敢反駁自己阿兄,忍到回了家,就湊到雲胡跟前,嘰嘰咕咕把謝見君克扣他零用錢的事兒,一股腦跟倒豆子似的說給他聽,末了,從他那兒得了幾個安撫的銅板,才心滿意足地放進自己的小布兜裡存起來,想著倘若下次自己若是遇到的同樣的事兒,也能如同阿兄那般伸以援手,救人於水火之中。
還不知自己在無意間給小滿崽樹了個榜樣,謝見君趁著臨睡前同雲胡閒聊時,便將今日在街上所遇一事兒跟他說了說,還念叨自己的零用錢沒了,想請小夫郎慷慨解囊,再批複一點。
誰知雲胡聽完,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半晌,才如夢驚醒。
“我小時候,也曾經偷偷摸摸地養過一條狗,是上山打豬草時,從草堆裡撿到的,小小的一隻,團起來還沒有我手大哩……”,正說著,他還比劃了一下,“那狗全身都是白毛,隻頭頂上有一小撮黑毛,我就給它取名‘不白’”
謝見君愣了愣,垂眸啞笑,心道這小夫郎的取名水平,怎地跟見寧一般,他們家有一隻下雨天從地下車庫撿來的小奶牛貓,見寧也叫它“不白”。
“不白跑跑跳跳的時候,頭頂的那撮小呆毛也會跟著一起一落,瞧著可喜人了……”小夫郎繼續道,提起自己心愛的小狗時,他眼底微微發亮。
“那個時候,家中不富裕,娘親能分給我的吃食並不多,但我每頓飯也都會給不白勻一點來,有時在後山摘了果子,也會分給它,它很聰明,知道我不敢帶它回家,每日就躲在林子裡等我,陪我上山砍柴下河摸魚,我記得有一回,我去山上摘野栗子遇著蛇,嚇得渾身都僵住了,動也不敢動,不白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一身絨毛炸了起來,把蛇給嚇跑了……”
“後來入了冬,山上實在沒有什麼吃的了,家家戶戶都勒緊了褲腰帶過活,我能分給不白的吃食越來越少,直到有一次,它餓得直叫喚,我便跑回家,想從地窖裡偷土豆給不白,被我爹娘發現了……”
說到這兒,雲胡忽而不吭聲了。
“那之後呢……”謝見君聽小夫郎給自己分享他小時候的事兒,聽得正起勁,下意識地追問道。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以老牧家兩口子的性子,斷然做不出什麼好事兒來,果不然見雲胡神色都跟著黯淡下來。
“之後,我娘說想看看我養的不白……”他微微抬眸,望著謝見君勾起一抹苦笑,“我那時真的信了,我娘頭一回對我這麼和顏悅色,說話也是溫溫柔柔的,我就把不白抱去給他們瞧,我爹高興壞了,當即就掏出來幾個銅板,說讓我去給他打壺酒來,若是有餘錢,就自己收著將來買糖吃……”
謝見君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悲劇,他輕撫去雲胡眼尾的晶瑩,“彆說了……”
“我、我太傻了,天寒地凍,村裡又剛下過一場雪,我走在路上一個勁兒地摔跤,怕把酒壺摔碎,還高高地舉過頭頂,同村人瞧見了都笑我是個傻子,等到、等到我好不容易回了家,才發現……”,他閉了閉眼,身子微微顫抖,似是在極力克製住心中的仇恨。
須臾,他咬牙切齒道,“我回家後,看見不白沾血的皮毛,被隨意的丟在院子裡,餘下的,一半在我爹和雲鬆的碗裡,一半煨在灶房的鍋裡。”
“彆說了,乖寶,這些都過去了,都過去了……”謝見君瞧著他神色不對勁,忙將人圈入懷中,抵著他的額前,溫聲輕哄道:“不會再有相同的事情發生了。”
“我知道,你不會的。”雲胡點點頭,手撫住自己的小腹,隻覺得腹中孩兒似是受了他情緒波動的影響,忽而折騰得厲害。
他深吐了兩口氣,待神思清明,才複又睜開眼,“這些年,與其說是對他們的怨恨,倒不如耿耿於懷於當年自己的弱小和無奈。”
“我明白,不去想了,把這些都忘了,咱們不再去想過去的事兒了……”,謝見君耐心地安撫他。難怪雲胡一見這賣雛崽的小攤就邁不動腿,他從前隻以為是小夫郎的喜好,能夠滿足的,都儘量去滿足,如今看來,是年少不可得之物,終將困其一生。
雲胡努力地平複著自己的心緒,片刻,等腹中孩兒消停下去,他緩緩放鬆下身子,抹了把臉,“不白總歸不會回來了,今日也是因著小哥兒賣狗一事兒,我才想起從前的這件往事,你彆擔心,我沒事。”
謝見君俯身蹭了蹭他的鼻尖,“等之後,咱們再養條小狗崽,到時候還是你給它取名字,咱們好好養它長大,可好?”
雲胡用力地點了點頭,少頃,他啞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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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間過馬,眨眼就入了深冬。
臘月初十,縱元街起早就敲鑼打鼓,鞭炮聲齊鳴。
今個兒是季宴禮和師念成婚的日子,接親的隊伍從禮部尚書季東林的尚書府出發。
季宴禮身騎白馬,著大紅喜袍打街而過,他模樣本就生得俊俏雅致,這會兒婚服加身,更襯得人容顏皎皎,惹來街兩旁來看熱鬨的姑娘哥兒頻頻相望。
隊伍繞過縱元街,約摸著兩刻鐘,轉悠到師文宣府上。
喜婆子早已經等在府門口,引著人過了禮後,師文宣沒多為難,就讓季宴禮將師念接走了,隻走前拉著他的手,來來回回地囑咐,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善待自己的女兒,切不可讓旁人欺辱了她。
季宴禮好一通拱手跟老丈人保證,將師念抱上喜轎後,還回頭衝著師文宣和師母三行叩拜禮,惹來老倆口都紅了眼睛。
隊伍走出好幾丈,作為幫忙來接親的迎客,謝見君回眸,還能瞧著他二人站在府門,遙遙相望。
此番婚事,因著是聖上賜婚,加之季宴禮怕師念後落人話頭,將她接去了尚書府,拜堂行禮都在季東林的府上。
謝見君接親回來,任務完成,便忙不迭找自家已有八個月身孕的小夫郎,見他被子彧和滿崽好好地護在中間,才安下心帶他去觀成親之禮。
有意思的是,這季東林尚書府的主母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師念敬茶時,竟是當著諸多官員的麵兒,讓她跪規矩。
季宴禮哪裡肯舍得,立時就將師念扶起身,接過她手中的茶,當眾潑灑在高堂下,生生把敬茶變成了祭奠。
眾人儘管早先聽說了父子倆不合一事,但現下瞧著季宴禮是一點麵子不給他爹留,齊齊啞然。
好在喜婆也是見過大場麵的,當下三言兩語就將這事糊弄了過去。
等送師念入洞房後,喜宴正式開始。
季宴禮身為今日的新郎官,自是被眾人逮著,一茬接一茬灌了不少酒,加之他抱得佳人歸,本就心情好,這三杯兩盞下肚,直喝得走路都踉蹌。
謝見君投喂完小夫郎,倏地想起自己還得履行擋酒的差事兒,故而把玩瘋了的子彧和滿崽叫來跟前,讓他倆幫著看顧好雲胡,自己則上前替季宴禮喝了兩盞,眾人皆知他酒量不深,身上又容易起紅疹,不敢拉著他強喝,互敬了一圈後便散去了。
撇下旁人,扶著季宴禮入洞房時,謝見君拽不動他,便無情地揭穿他道,“行了,彆裝了,我還不知道你酒量?”
季宴禮霎時站穩了身子,哪裡還有半點醉酒的模樣,“我要不裝,他們能放過我?新婚之夜,可不能讓這些人給我攪和了……”
謝見君懶得理他,將他丟在婚房門口,“人我都幫你打發了,你趕緊入洞房吧!正好雲胡也累了,我帶他和滿崽一道兒回去了。”
他轉身正要走,突然想起子彧也在府上,彆有深意地搭上一句話,“子彧留在這兒沒事吧?要不我送他回你那兒?”,他可記得在府城時,季東林是如何不待見他這小兒子,如今當爹的失了這麼大的麵子,難保不會把氣撒到季子彧身上。
“也好,就得麻煩你多跑一段路了……”季宴禮原本也安排了福伯過來,將子彧接走,又怕他爹不放人,想著若是有謝見君出麵,那就容易多了。
二人自此分彆。
因著要送季子彧,從尚書府出來,謝見君讓李大河繞路去了趟橋西街。
寂靜漆黑的夜幕中,馬蹄噠噠的聲音尤為響亮。
謝見君累了一整日,同雲胡靠著在馬車內閉目養神。
驟然,滿崽扯了扯他的衣袖,指著街邊一瘦小單薄的身影,揚聲叫嚷道,“阿兄,你快瞧瞧,是昌多!”。
聲音之大,連昏昏欲睡的雲胡都驚醒了,四人的目光齊齊往馬車外看去。
昌多蜷縮著身子,孤零零地跪在街口,整個人看起來好似失了魂一般。
馬車緩緩停在他麵前,謝見君掀開門簾下車,半蹲在小哥兒麵前,出聲關切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怕是要讓你爹娘擔心了”
聞聲,昌多失魂落魄地抬眸,看清來人後,如死水一般的眼眸中,乍然起了一池波瀾,他猛地抓住謝見君的褲腳,猶如扯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大人,您還能買我的狗嗎?”
第119章
“來,你先起來……”,謝見君伸手去扶昌多。
這小哥兒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竟直直地跪在地上,任謝見君手下用力都沒能拽起來,險些還將他一並帶倒。
無奈,他隻得維持著半蹲的姿勢,溫溫和和地開口問道:“是家裡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昌多緊抿著嘴,淚珠在眼眶裡打轉,遲遲沒有落下來。他重重地磕了個頭,幾乎是哀求道:“大人,求您發發善心,買下我的狗吧,我想給我爹娘下葬……”
謝見君啞然,腦海中驟然出現那個走路略有些佝僂的婦人,他張了張口,聲音略有些喑啞,“怎麼回事?”
距離上次撞見這小哥兒和他娘親賣狗,也不過月餘,怎會一雙父母都過世了呢?
小哥兒眼眸低垂,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砸下來,“大人,您買下我吧,我願意為奴,我能乾活,洗衣做飯劈柴,這些我都會!隻求大人能垂憐,讓我能給爹娘打副薄棺,彆的我什麼都不要!”
說著,他又要俯身叩頭,被謝見君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
“你家在哪兒?家中可還有長輩?”
昌多指了指旁邊一處破舊的矮巷,低聲囁嚅道:“家裡人都不在了……”
一聲極輕地歎息從頭頂落下,他驀然抬眉,正對上謝見君複雜的眼神,“大、大人……”
“起來吧,天寒地凍,你這般跪著,怕是要把膝蓋給造弄壞了……” 謝見君見他薄薄一層棉衣鬆垮地掛在身上,手腕和腳腕都漏在外麵,凍得發紫,忽而想起當年,他剛來這兒時,正是入冬的時節,滿崽如這小哥兒一般,也穿著短一截的小衣裳,他一時不忍,將自己的厚裘解下來,把昌多一整個人包裹住。
“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隨你去家中看看……”
說著,他轉身又回了馬車。
“是有什麼要緊事兒嗎?”雲胡看他隻著單薄的常服上來,連忙關切地問道,他身子重,不便上下馬車,剛才就留在了馬車裡,照看滿崽和子彧。
“阿兄,昌多怎麼在那裡?他娘親和阿爹呢?”滿崽也湊上來問。
“沒什麼要緊事兒……”謝見君先回了雲胡的話,轉而看向紮堆湊在一起的滿崽和子彧,“子彧,我讓雲胡先送你回去,我這有點事兒,一時抽不開身……對了,福伯在府裡嗎?”
“在的,阿兄若有事兒,可儘管忙去,這兒離我家很近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季子彧拱手回話,他本不欲給謝見君和雲胡添麻煩,是想跟滿崽多呆一會兒,才跟了車。
“無妨……”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而後不放心地同雲胡叮囑起來,說自己要陪昌多回家一趟,讓他回去早些歇下,莫要等著自己。
一通囑咐完,想起昌多還冷哈哈地站在外麵,他將馬車內兩小隻的腦袋扭到一旁,俯身貼了貼小夫郎的額頭,複又下了馬車。
目送馬車噠噠噠跑遠,他牽起昌多凍得跟胡蘿卜似的的手,“走吧。”
二人拐進矮巷裡,矮巷房屋的外牆已經斑駁,謝見君手搭上去便撲簌簌地掉渣灰,他掌燈跟在昌多身後,七拐八拐,走到一處破落的小屋前。
木門被凜風吹動得吱吱作響,昌多先一步推開門,院中靈堂的燭光搖曳,給原本就荒蕪的屋子又掛上了一抹枯朽。
“大人,這就是我家了……”昌多停駐腳步,讓開身後殘破不堪的屋子。看得出來,這院子原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屋簷下還種了花,但如今已是雜草叢生,花黃葉枯。
“你爹娘呢?”謝見君跟著邁進院子,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靈堂,輕聲問道。
“在屋裡……”昌多上前,將被冷風吹滅的蠟燭重新點上,扔了一打紙錢進火盆裡,火舌舔舐著澄黃的紙錢,沒一會兒便燃燒殆儘。
大黃聽著動靜,從屋裡小跑出來,警惕地看了眼謝見君,嗚咽兩聲,湊到昌多身邊,用鼻子拱了拱他瘦弱的身子。
“大黃,謝謝你幫我照看我爹娘。”昌多將它摟住,撫了撫它的腦袋。
月餘不見,小哥兒和狗都瘦削了不少,可見那日荷包的銀錢於他們一家,隻是杯水車薪。
謝見君斂下神思,躬身給二人上了一炷香,回神對上一人一狗怯生生的眼眸,他攏了攏衣袖,將擺放著香燭的案桌上的落葉掃掉,順口問道:“守了幾日了?”
“今日是第三日。”昌多懵懵懂懂地回話。
還好還好……謝見君暗歎,還好現在是冬日,天兒本來就冷,要不然,還真不知道這三日下來是個什麼光景。
今日天已經黑透,壽材鋪子早早都關了門,怎麼著,也得要靠到天亮才能安排下葬的事兒。
他尋了處避風口,招呼昌多過來坐下,想問問他家中的事情。
昌多許是在街口跪了太久,這會兒緩過勁來走路都不甚利索,一瘸一拐地挨著謝見君坐下,等身高的厚裘搭在他身上有些好笑,但這會兒二人誰都笑不出來。
“同我說說,家裡出什麼事了?”
昌多一見他開口,紅著眼眶,登時身子往前一撲就要跪,被謝見君拎著衣襟提溜起來,安放在自己跟前,順道給他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動不動就跪,你這膝蓋不要了?”
這話聽著像是嗔怪,卻是昌多這段時日以來,聽到的最溫和的聲音了,他顫抖著身子,磕磕巴巴地開口,“那日拿了大人您給的錢後,我娘便去給我爹抓了藥,原是身子骨已然見好,卻不料前幾天,家裡來了一夥漢子,說我們家欠了村裡地主家的銀錢,逼著我爹在田契上簽字……”
一說到這,他神色閃過一絲懼怕,“我娘怕嚇著我,就讓大黃帶我出去,等我再回來時,我看到……我看到……”
他似是想起什麼恐怖的事情,聲音有些抖。
“不怕不怕,沒事……”謝見君輕撫了兩下他細弱的脖頸,溫聲溫語地低哄道。
“我看到我爹躺在院子中,渾身都是血……我娘、我娘就吊在屋子的橫梁上,無論我怎麼喊他們,他們都不理我……後來隔壁的趙叔伯過來,幫、幫我把靈堂搭起來,可是我沒錢、沒錢給他們買棺材下葬,我想去……”他說不下去了,雙手緊扣著臉頰,慟哭聲響徹了整個院子。
謝見君歎了口氣,伸手揉了兩把他枯黃毛躁的頭發。
餘下的,昌多不說,他也能猜個大概。這片矮巷住的都是窮苦人家,誰家也不富裕,鬨出這麼大的動靜,街坊鄰居肯幫忙搭靈堂已然是仁至義儘了,小哥兒怕是借錢無門,才會想出去街上賣奴以葬父母的法子,隻可惜這冬日,連人心都冷若冰霜。
倘若今個兒不是為了送季子彧回府裡,他們斷斷不會特地繞路來這橋西街。
如此臘月天,真不知道昌多這幾日是怎麼過來了。
他沉了沉聲,什麼都沒說,再多安慰的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往一旁側身,擋住了穿堂而過的寒風,隻待須臾,小哥兒哭累了,歇了氣,才把人扶起來,裹緊了毛氅,“今夜跟我回府去吧,明日我讓人帶你去京兆府報官,彆擔心,你爹娘這邊,我會安排人幫忙下葬的。”
昌多怔怔地看著他,沒聽懂他話中的意思,大黃倒像是聽明白一般,圍繞著小哥兒一個勁兒地直轉圈,時不時還拿鼻子拱他,把他將門外趕。
“這兒太冷了……”謝見君把兜帽罩住小家夥的腦袋,鄭重說道:“你若是生了病遭了殃,如何去安置你爹娘?又怎麼替你爹娘討個公道?”
昌多麻木的眼神,刺得他心底泛起絲絲拉拉的疼,他原是打算要陪昌多再守一夜靈堂,但剛才四下打量了一圈,整間院子空空蕩蕩,雜亂不堪,連根生火的木柴都沒有,他又隻穿了件常服,真要在這兒待一整夜,連帶著昌多都得來場風寒。
他衝著屋子躬身行了個禮,不由分說地拉上失魂落魄的昌多走出院子。
大黃沒跟上來,趴伏在院子的靈堂裡,不願離開,像是要替昌多,給他爹娘守靈。
謝見君想著明日還得將昌多送回來,便沒得強求它。
二人走出矮巷沒多遠,就碰上前來迎他們的李大河,車上燒著火爐,還放著厚棉衣和熱騰騰的湯婆子,一瞧便是雲胡讓準備的。
他托扶著昌多上了馬車,被車廂內的暖意迎麵一蒸,倆人都打了個激靈。
謝見君把湯婆子塞到小哥兒懷裡,將溫和的火爐拉到跟前,烤烤被冷風吹得僵硬的身子。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出了橋西街,沒多時便在謝府門前停下。
似是早就預料到謝見君要帶昌多回來,雲胡已經讓王嬸,將先前錢嬸子歇腳的屋子騰出來,鋪上了渲軟的被褥,還擱了火盆。
“今夜你就在這兒安心睡下,有什麼事兒放到明日再說。”謝見君托王嬸照顧好昌多,自己打了個哈欠,轉身進了臥房。
雲胡手裡握著小肚兜,靠在牆上半睡半醒,乍一聽著開門的動靜,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見著謝見君進門,張手就要抱。
謝見君一身寒氣,哪敢渡給小夫郎,在火爐旁烤暖了身子,才小心翼翼地回應了雲胡的抱抱。
“小夜貓,還不睡?”他吹滅了燭火,挨著雲胡身邊躺下。
“你明日就要上朝,我想和你再多呆一會兒。”被喚作小夜貓的雲胡挪動兩下,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整個人幾乎都要掛在謝見君身上。
“那正好,我也有事兒想要同你說說……”謝見君望著還亮著的西屋,緩聲道:“我把昌多帶回來了,他爹娘沒了,不是……”,他頓了頓聲,“不是生病沒的,是有人……”
他話說得隱晦,但雲胡卻聽明白了,當即就坐起身來,激憤道,“這在皇城腳下,還有人敢枉顧王法?”
謝見君揉了揉他炸起的柔毛,將人安撫住,“彆激動彆激動,你躺下,我話還沒說完呢。”
雲胡應聲往他身上一倒,聽著他繼續道,“我想讓大河叔明日帶他去京兆府報官,他爹娘死於非命,就這麼下葬,昌多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陰影。”
“按你說的去做便好。”小夫郎訥訥應聲,他雖不懂其中利害關係,但會下意識地擔心謝見君的安危,“你幫歸幫,可還得照應好自個兒。”
“放心,我心裡有數。”
——
翌日,謝見君要早起上朝,李大河送他至宮門口時,他借勢將昨日自己和雲胡商量的事兒叮囑給李大河,讓他今日先去找壽材鋪子打兩副棺材,而後帶昌多去一趟京兆府。
李大河心裡也可憐昌多那個沒爹沒娘的娃娃,故而主君一提,他就連連應下,直說這事兒包在自個兒身上,一準能給辦妥當了。
聞聲,謝見君才放心地入宮門。
昨夜折騰了大半晚,今日又早起,晨起在殿前,他垂眸止不住地犯困,若不是一旁的學士好心提醒,恐怕都得在殿前失儀。
遂一下朝,秦師爺就攔住了他的去路,“小謝大人,師大人著我問您一句,可是昨個兒去婚宴鬨騰得晚了,沒休息好?”
謝見君搖頭,順勢打了個哈欠,拱手道,“勞先生掛念,隻是昨晚家中有事兒,耽擱了時辰。”
“既是如此,那還請小謝大人隨我去給尚書大人回了話。”秦師爺微微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見君曉得師文宣這是要叫他過去訓話,整了整衣襟,跟在秦師爺身後往吏部走,沿途還打了一路的哈欠。
“今個兒怎地這般沒精神?我若不是讓晁學士在旁提醒著,你這是打算要殿前失了禮數?還是以為聖上瞧不見你?”師文宣聲音有些嚴厲,但見他眼圈泛紅,眼底一片青色,又忍不住心疼地關切。
“先生教訓的是……”謝見君乖巧聽訓。尋常這種時候,都是他和季宴禮作伴,如今季宴禮休婚假,自然就隻留下他自個兒了。
“學生昨夜在橋西街遇著一孩子,家中爹娘過世,無錢置辦棺材,學生一時心軟,便幫著搭把手,忙活到半夜方才歇下,今日上朝又起得早些……”他難為情地替自己辯解道。
師文宣沒再說什麼,他知道謝見君不會跟自己說謊,況且這種事兒,一聽就是他這學生能乾出來的,故而臉色也跟著緩和了些。
他吩咐侍從端來一杯醒神的濃茶,眼看著謝見君吹涼了喝下,才問起,“那孩子是怎麼一回事兒?”
“學生不敢欺瞞先生,隻聽聞那孩子的爹娘是受了迫害,今早已經讓府裡人帶去京兆府報案了。”
“京兆府……”師文宣低聲重複了一句,“要是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京兆府未必會管這檔子事兒……不過,你既然已經安排了,便去試試,若是那邊不出麵,隻管來找我。”
“學生先行謝過先生。”謝見君沒跟京兆府尹打過交道,不知其品行如何,但聽師文宣這般說,他這心頭隱隱湧上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不然酉時散班後,
他一出宮門,就見著李大河苦著臉站在馬車旁。
“大河叔,今個兒什麼情況?”
李大河歎了口氣,眉頭緊擰起三分,“主君,今日京兆府拒了昌多的報案,說是跟昌多周圍的鄰居們都打聽過了,近些時日不曾有一群漢子追打上門,還說他爹是無錢治病才病死的,他娘一時受不了刺激,追著懸梁自縊,跟昌多的說法根本對不上……可、可我今個兒去見過他爹娘了,他爹分明就是受了虐打,那胸口都凹陷進去了……”
謝見君當下心裡一沉,難不成,還真就讓師文宣給說對了?
第120章
“主君,咱這事兒還管嗎?”李大河見謝見君臉色陰沉得厲害,小聲地試探著問道。他不覺得昌多一個孩子,能編出這滔天的謊話來,況且自己又是親眼所見他爹的傷勢,這會兒細想,準是那些街坊鄰居不願沾惹上麻煩,才這麼說的。
“大河叔,今早我讓您去買棺材,可是都給置辦好了?”謝見君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偏偏問起了旁的。
“哎哎,主君既是吩咐下來的活兒,我自當都是要給辦妥當的,買的是柏木棺材,結實得很,掌櫃的說這木頭防蟲,埋在地裡經年不朽呢……”李大河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
謝見君沒打斷他,聽著他的念叨,自個兒卻是出了神。明晃晃的一行壯漢,大白日闖進了矮巷民宅,也能被人說沒瞧見?他不由得嗤笑一聲,該說是這些鄰居膽子太小?還是應該說,有心懷不軌之人在其中作祟?
“主、主君……”李大河被這聲嗤笑滲得後背直發涼。他早先聽自己婆子說起錢嬸子被辭退一事兒,便知道他們這位主君,平日裡瞧著寬厚和善,待誰都是客客氣氣的笑臉,可真要踩著他的底線,那是半點不留情麵。
也不知出了這檔子事,謝見君還會不會繼續管下去。其實說白了,就算是他自此撒手不管,彆人也說不上什麼指責的話來。好歹主君還給打了棺材呢,那昌多的爹娘被迫害,於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但就是、但就是看著這可憐娃娃,李大河這心裡頭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
“咱們先回家吧……”謝見君沒注意到李大河神色的一場,他翻身鑽進馬車裡。
“對了……”,他猛地掀開簾子,“昌多呢?你們從京兆府回來,是送他回橋西街了,還是在咱們府上?”
“回主君,主夫聽說橋西街那邊連木炭柴火都沒有,也不見吃的東西,就將他留下來了,說等您回去安排。”李大河老實答道。
“嗯,回吧……”謝見君點點頭,沒說旁的,簾子又被放了下來。
李大河咂摸不出他這話中的意思,索性長鞭一甩,麵前的馬踏風而起。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了府門口。
進門時,謝見君見昌多套著滿崽穿小一茬的厚棉衣,蜷縮成一團,坐在屋簷下怔怔出神,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幼時的小滿崽,禁不住頓住腳步。
“阿兄,你回來了!”滿崽聽著動靜,從屋裡小跑出來,迎麵就衝著謝見君撲了上來。
謝見君向後踉蹌一步,將人一把托抱住,往上顛了顛。他從不會吝嗇這些能給小崽子足足安全感的懷抱,哪怕現在抱起滿崽,已沒有從前那般輕鬆。
聞聲,昌多跟著抬眸,看清此情此景後,眼底翻湧上一絲豔羨,他起身恭敬行禮,“見過謝大人……”
“昌多,外麵冷,進屋裡來……”謝見君應了一聲,抱著滿崽大步經過時,還不往招呼他。
“好……”昌多掩下眸中的豔羨,追著他二人身後進了屋子。
雲胡正忙著跟王嬸縫補衣裳和鞋子,他看昌多穿得單薄,手指都生了成片通紅的凍瘡,腳上蹬的布鞋還頂出了大拇指,就從庫房裡找出滿崽先前穿小的衣物,尋思改改尺寸,拿給這小哥兒穿。
當下看他推門進來,便忙不迭衝他招招手,“昌多,過來試試,看這雙鞋合不合腳?”
昌多沒動,乾巴巴地站在門口耷拉著腦袋,手指不自覺地攪弄著衣角,他腳上穿的鞋沾滿了雪泥,還破了個洞,實在不能踏進這乾淨暖和的屋裡來。
謝見君將滿崽放在床榻上,回頭瞧著昌多的目光,曾窘迫地盯著自己露在外麵的腳指頭,他笑了笑,從雲胡手裡接過改好的布鞋,半蹲在他跟前,“來,伸腳……”
昌多猛地後退好大一步,這可是官老爺呐!哪有讓官老爺給自己換鞋的道理,他下意識地就想要屈膝。
“我說什麼來著,你這膝蓋不要了?”謝見君拉住他,將布鞋往他腳邊一擱,故作嚴厲道:“來試試看。”
昌多小心翼翼地脫下腳上單薄的布鞋,如獲珍寶似的踩進了雲胡給他重新縫補過的棉鞋裡,暖意霎時從腳掌心竄至全身,“合、合適。”
他眼眶裡滿是潮意,連說話都黏糊起來。
“合適就行,這還有兩件棉衣,等下你都來試試,若是肥了,我讓王嬸再給你緊一緊腰身。”雲胡眉心微動,望向他的眸光浸著溫柔。
昌多怔怔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滿心裡便隻想著道謝,卻是連去屈膝都被謝見君製止了,他縮著肩頭,無措地站在門口。
謝見君的視線從他身上挪開,“王嬸,您帶滿崽出去,我有事要同昌多說。”。
滿崽立時就從床上蹦起來,“阿兄,有何事我聽不得?!你還要支出我去!”
謝見君淺淺地掃了他一眼,隻一個眼神,就讓小滿崽身子抖了抖,乖乖巧巧地套上棉鞋,跟在王嬸身後出了屋子。
屋子裡安靜下來,他把昌多拉進門,“哢噠”落了鎖。
“今個兒去京兆府,是怎麼一回事?”
昌多抿了抿嘴,“府尹大人說我報假案,說我爹娘的死與旁人無關,可我發誓,我真的沒說謊!”似是為了讓謝見君和雲胡相信自己的話,他還真舉手發起了毒誓,直言自己若是說謊就不得好死。
雲胡忙將他的手拉下來,使勁在地上跺了兩腳,“不興瞎說!”
“那你知道些什麼?你說的他們讓你爹簽田契是為了什麼?”謝見君追問道。他並非惡意要揭開昌多的傷疤,隻是對這事兒覺得蹊蹺,若是不問明白,後續的事兒,他也幫不上什麼忙,就隻能擇日下葬了。
昌多登時臉色一變,眼淚瞬間就砸了下來,“我聽我爹說,任成富要低價買我家的田地,我爹不肯簽田契,他就聯合了族中人,將我們一家都趕出了村子,還把我爹的腿給打斷了,那些闖進我家的壯漢,就是任成富找來的!我們都已經離開村子了,他還不死心!”
他越說越激動,仿若篤定了他爹娘遭此劫難,就是任成富在背後搞的鬼。
“昌多,你要知道,空口無憑,你說的再多再真誠,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京兆府那邊也不會接案的。”謝見君淡淡開口,聽不出什麼語氣。
倒是雲胡下意識地扣緊了手心,跟著昌多的話,眉宇間掛滿了擔憂。
昌多麵露難色,他躊躇了好半天,好似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謝見君眼瞅著他從方才脫下來的布鞋裡拆出一份被血汙了的文書。
“這是我從我爹身子底下找到的,許是沾了血,又在爭執中被撕碎了,那群人才沒有帶走……”
謝見君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平展開,細細打量了一眼,這的確是一份轉讓的田契,署名就是任成富。
“今日,京兆府尹問你的時候,你怎麼不把這田契拿出來?你若拿出來,當場便能立案了。”
昌多身子一顫,磕磕絆絆地回話,“我、我之前見過那個京兆府尹……就在我老家,有一次在茶館的包間裡,我見過他和任成富在一起,我怕、我怕……”
這後麵的話,他說不出口,但謝見君猜到了他的意思,昌多大抵是認為那京兆府尹同任成富有什麼勾結,故而今日,寧願被京兆府的衙役趕出門,也不敢把藏在鞋裡的田契拿出來。
“你倒是個聰明孩子……”謝見君長歎了口氣,隻覺得這事兒忽而變得麻煩起來。若隻是個強占土地的地主也就罷了,現今不知道,京兆府尹在其中又扮演著什麼角色。
他有些猶豫,一時懷疑自己該不該去管這件事兒,那府尹是從三品的官秩,論官職來說,自己不過是個從六品的修撰,硬碰硬,定然不會順利。
倘若就此將這事兒擱下,哄著昌多給他爹娘安安生生地下了葬,照現在的局勢來看,也不是不成,但他這心裡,總有股氣堵在胸口處,提不起來,也落不下去。
屋中驟然陷入了安靜,雲胡也從昌多的話裡聽出了什麼,又瞧見那沾血的田契實在刺眼得很。
“阿兄,他們都說京兆府尹不是什麼好官!”滿崽的聲音,悶悶地打門外傳來。
謝見君一把將他提溜進來,聲音摻雜了幾分慍怒,“誰讓你在這兒偷聽的?這話是誰同你說的?”
滿崽往雲胡跟前躲了躲,怯生生道:“就……就我們同一個學齋裡的學生,湊在一起說的,說那京兆府尹可壞了,一點也不像上京的父母官,倒像是個蠻橫不講理的土匪頭子。”
謝見君被噎了一嘴,冷不丁想起,這百川書院,在上京也算是拔尖的書院了,不少進不了國子監的官家孩子都被送去那兒讀書,這一來二往,指不定從家裡聽著什麼話了,便拿來學齋裡口無遮攔。
他掰住滿崽的肩膀,迫使他直視自己,“這些話,你既是聽來了,就不可再往外說了,知道嗎?還有,家裡的事兒,也不興往外說,尤其是昌多的事兒,聽見了沒?”
滿崽被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才點點頭,“阿兄,你不許我說,可是你不管昌多了嗎?”
謝見君被問得一怔,下意識看向雲胡,見小夫郎一臉憂心地望著自己,他捏了捏發緊的眉心,半晌,緩緩地吐出幾個字,
“昌多,明日酉時,你帶上這封田契,跟李大河來宮門口,我帶你去個地方,能不能給你爹娘討回這個公道,就得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