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綠皮火車緩緩駛過一片又一片靜謐青綠的田野,伴隨著引擎哄哄的聲音,最終停靠在遍布著高壓電網的站台下。
到蜀都了。
暖烘烘的陽光被風扇吱嘎吱嘎地吹散,哄得人昏昏欲睡。林羽翼卻沒有睡意,她正窗外發呆,直到被火車裡人群湧動的聲音驚醒,她單手觸了觸心口,心臟依舊跳得飛快。
“彆緊張了。”林羽翼小聲嘟囔著跳下車鋪,彎腰拿起行李箱,正要往前走,又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回頭往上鋪看一眼,嶽程成躺在那兒睡得正香,絲毫沒發現火車已經到站。
“嶽程成,到蜀都了。”林羽翼順手在車鋪欄杆上“噔噔”敲兩下,睡夢中的嶽程成被嚇一跳,忽的蹦起身,差點撞到腦袋。
“誰……哦哦,到站了。”剛睡醒時,他朦朧的眼底冒著不悅的凶光,和平日裡那副乖巧陽光男孩的模樣截然不同。不過一秒,他神色清醒過來,眸中漾起燦爛笑意,仿佛剛才那絲狠厲的目光隻是林羽翼的錯覺,他揉揉眼睛,說:
“謝謝你提醒我啊,不然我得睡過頭。”
“不用謝,都是同學嘛。”林羽翼拖起行李箱,跟著人群往火車出口處走。嶽程成本來想幫她提箱子,卻被火車上擁擠的人流攔住,下了火車,走到站台上,他才勉強追上她:
“你朋友在哪兒?她一個人來接你嗎?要不要我讓我爸媽開車送你們?”
“車站外。是一個人。不用。”林羽翼和嶽程成聊了一路,可這會兒,她忽然覺得他真吵。可能是即將見到師漣的原因吧,她的心情分明是無比緊張的,可又是那麼迫不及待,隻想快些見到她,快些、再快些,不願意有一刻分心。
人潮擁擠,擠得人喘不過氣。
踮起腳尖往遠處望,盛夏的蜀都,連空氣都被灼得歪歪扭扭。
林羽翼本來以為,自己要花一段時間才能找到師漣。事實並非如此,在她目光眺望向遠方的第一秒,她便在紛紛攘攘的人群中,看見了師漣的身影。
然後,與她對視。
隔著幾十米熾烈扭曲的日光與空氣,目光在空中相交。
“師漣——!”林羽翼眼睛亮得像是夜空中的明月,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路上的疲憊與燥熱都被一掃而光,整個人輕巧地拖著行李箱鑽出人群,直直奔向師漣的方向。
見麵前的緊張儘數被扔到一旁,隻剩下心裡無儘的雀躍歡喜。
師漣同樣向她走來。
行李箱被扔到一旁,林羽翼重重撞進師漣懷裡,撞得師漣後退兩步,小皮鞋在地麵踩出“噠噠”聲。
清新的海鹽薄荷味撲鼻,林羽翼抬頭,笑得熱烈:“師漣,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師漣臉上笑意溫軟柔和,她微微低頭,認真與林羽翼對視,似乎想看清她眼底的每一絲情緒。
“誒……師漣,”林羽翼仰著頭,忽然意識到,“你、你又長高了?”
林羽翼在女生中已經很高了,可是師漣比她還高一點點。師漣穿著帶跟的小皮鞋,比很多男生都高,這會兒她們挨在一起,師漣幾乎比她高了小半個頭。
林羽翼記得,高三體檢時,她是168cm,師漣是170cm。她在讀大學後,蹭蹭往上冒了兩厘米,本以為能追上師漣的身高,沒想到還是矮了一頭。
“長了一點點。”師漣語氣依舊溫和,眼底笑意卻似乎更盛,“你不也長了?”
“太過分了!我以為我能和你一樣高呢!”林羽翼視線往下,落在師漣及腰的長發上,“頭發也是……我不知道要留多久,才能長這麼長。”
“是呢。”師漣抬手,輕輕撫過她發絲末端,“怎麼感覺,比起高三,你的頭發長度沒怎麼變呢?”
一年過去,林羽翼的頭發當然長長了些,隻是,她以前習慣了有師漣幫忙梳頭,上了大學後,她總是忘了梳,以至於頭發長得亂七八糟,像是微微燙過一樣,反而顯得更短。
“還不是因為以前有人幫我梳頭,現在沒有了,不習慣。”林羽翼狡黠眨眨眼。
“怪我?”師漣笑。
“怪你。”林羽翼說。
“好,怪我。”師漣點頭。
一年未見,顯然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生疏。
林羽翼笑得明媚,她正準備把一旁的行李箱提上,才轉身,一個身影便飛奔而來,在她之前握住了行李箱把手。
“羽翼!你都不等等我!”嶽程成彎腰大口喘氣,抬手抹掉額頭的汗珠,對師漣笑,“你就是師漣同學吧?川城大學的學霸?我是嶽程成,是羽翼的大學同學,剛剛在車上聽她說起過你。”
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嶽程成往林羽翼的方向移了半步,快要與她並肩。
師漣的目光掃過他笑意盈盈的臉,又看看臉上同樣帶著笑的林羽翼,她的目光依舊柔和,隻是一瞬之間顯得疏離淡漠許多,她淡淡說:
“你好,我沒聽她提起過你。”
她的話語,顯得過於尖銳,刺得嶽程成臉上本就生澀的笑意更僵了些。
林羽翼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師漣對陌生人向來是這個態度。
林羽翼笑著解釋:“我和嶽程成雖然是同學,可我們在實踐裡才認識的,剛好都是蜀城人,都坐火車到南站,一路上多聊了幾句。”
“哦。”師漣輕輕點頭,很自然地向嶽程成伸出手。
嶽程成下意識想握手,卻被師漣冷淡地避開,她垂眸,看向下方:“行李箱,我來拿就好。”
“怎麼能讓女生搬東西呢?”嶽程成下意識想這麼說,可是師漣冷淡的語氣中,卻附著不容置疑的氣勢,仿若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命令,嶽程成呆了兩秒,下意識便把行李箱遞給她。
“謝謝。”師漣點頭,看向林羽翼,“他同路嗎?”
“大概……不同路吧。”林羽翼回想了一下,嶽程成家在城裡,她們在城郊廣都,離得遠呢。
“嶽同學,我們先走了,我叫了車在外麵等著,我們就不在這裡耽擱太多時間了。”師漣說完,牽上林羽翼的手腕,便轉身往停車區的方向走。
“嶽程成,先拜拜啦!”林羽翼急急忙忙和嶽程成告彆,趕忙跟上師漣的步伐,她盯著師漣毫無情緒般美麗的側顏,眼珠微轉,忍不住抬手戳了戳。
“嗯?”師漣的腳步一下子放慢。
隨著林羽翼指尖落在她臉上,她那層淡漠的外殼瞬間消散,又一次變得柔軟。
“師漣,我怎麼覺得……你和以前有一點點不一樣了?”林羽翼靠她近一些,幾乎貼著肩膀,小聲說。
“有嗎?”師漣輕聲問。
“有!怎麼形容呢?”林羽翼認真想了想,“雖然以前你對外人也很冷漠,毫不關心,會讓陌生人覺得怕怕的。可是卻也沒有……嗯,沒有剛才那麼……”
“那麼鋒利。”林羽翼想到了一個最恰當的形容詞。
如寶劍出鞘,鋒芒畢露。
大學一年的時間,果然還是讓師漣改變了許多。突然決定轉專業、毫不掩飾的鋒利光芒,林羽翼又一次覺得離她好遠。
一路上思緒飄飄忽忽,等林羽翼回過神來,汽車已經駛入廣都城裡。
林羽翼本以為,一年時間的流逝不會在一座城市裡留下什麼痕跡,她以為自己會看到熟悉擁擠的老街,一棟棟低矮破舊的平房,隻有河邊和沿街會有五六層高的小區。
然而——
老街依舊擁擠,卻不再是被自行車和腳踏三輪填滿,小轎車的數量成倍增長,鳴笛聲掩蓋了人群的喧鬨。
坑坑窪窪的路麵被嶄新的泊油路取代,在熾烈的太陽下,黑漆漆的路麵甚至泛著光。
記憶中好幾棟破舊的老樓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已經快要封頂的六、七層樓的小區房。南邊的氮肥廠不見了變成了一座外觀非常漂亮的小區樓,一棟棟白牆青瓦如彆墅般的房屋立在那兒,人行道上還種著一棵棵銀杏樹。
抬頭往遠處看,一眼就能看見的,是一棟直抵雲霄的金黃色大樓。三四十層的泛著金光的大樓,雖然離滬城外灘那些高樓差得遠,但依舊顛覆了林羽翼對廣都這座小城的認知。
“這……”
這還是她熟悉的廣都嗎?
“很驚訝是吧?我剛放暑假回來的時候,也很驚訝。”師漣指向遠方那棟大樓,“那是爾摩商城,我爸媽正商量著要不要在那裡租個鋪子,依舊是賣珠寶。明明寒假我回來的時候,它還沒有封頂,這會兒竟然就要開業了,真快啊。”
林羽翼點點頭。
師漣在信裡向她提起過孫阿姨做的生意,剛開始,孫阿姨並沒有著急著辭職去開店,而是趁著少有的空餘時間,借著在酒店前台時工作攢下的“人脈”,挨個打電話去問人家公司,隨即騎著三輪車,跑到各個公司門口,拿起大喇叭做宣傳,搞“廠家直銷”。她的“廠家”在哪兒呢?當然是在遙遠的沿海,師叔叔從親戚家的工廠裡,一批又一批把這些珠寶背回蜀都。掙到的大多數錢呢,都返還給沿海的親戚,孫阿姨和師叔叔隻賺個辛苦費,怎麼不算是廠家直銷!
積累了一批經驗,“廠家直銷”做得越來越大,孫阿姨有了勇氣,便下定決心辭職,在丁字街口租了個鋪麵,專做沿海帶回來的珠寶首飾生意,和街對麵其他幾家老牌飾品店打對擂。人家走中高端路線,她們家就走低端線,主營銀飾品,各種耳環、項鏈、戒指,都是從沿海工廠帶回來的最新款,花樣比那些老品牌多得多,價格還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幾個月下來,孫阿姨家飾品店銷量還真不錯,於是她便考慮著開新店,向外擴張擴張了。
過年時,孫阿姨還給林羽翼寄了兩條漂亮的銀項鏈,被她珍藏在衣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