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3章(下)(1 / 2)

廣都三十年 執筆開雲 17166 字 2024-07-25

《廣都三十年》全本免費閱讀

林羽翼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2月7日,元宵節,冬去春來,萬物複蘇的時節。

清晨,溫暖的陽光擠進老舊木門的縫隙裡,灑在林羽翼臉上。蜀都的冬日少有陽光,林羽翼被灼醒了,愣愣揉著眼睛,好幾秒後才猛然清醒,像一個漏氣的氣球般猛地撞下床,衝進一旁父親的房間:

“爸——!”

她們家還沒有蓋新房,住的依舊是老式堂屋,林羽翼和哥哥搭了兩個隔間睡在正廳,王大元則睡在旁邊沒有窗子的臥室裡。隻不過這些年哥哥長年在外打工,正堂幾乎成了林羽翼一人的臥室。

林羽翼用力推開虛掩的房門,看見臥室裡空無一人,一瞬間大腦空白,牙齒都在抖。

“小鳥,這兒呢。”身後傳來哥哥的聲音。

林羽翼回頭,王登高正扶著王大元站在小院裡,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天空是湛藍的,王大元竟然有力氣挺直背,單手撐著拐杖,虛著眼睛抬頭望向天空,感受陽光的浸染。

“爸……”林羽翼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畫麵,昨天爸還病得那麼嚴重,吐了好幾口血,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今天怎麼就……就病愈了?林羽翼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小羽翼,早上好,今天是元宵,我們待會兒吃湯圓。”王大元朝林羽翼招招手,眉眼溫柔地彎起。

林羽翼怔怔走到父親身側,直到那雙粗糙的手掌輕輕落在她腦袋上,她才終於確定,這不是一場夢,這是真的,爸爸的身體真的恢複了。

林羽翼先是重重鬆了口氣,隨即抬頭咧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好!”

王大元在床上病了兩個月沒下榻,這會兒終於病好了,消息一下就傳遍整個大院,不一會兒,大院裡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走了一波又一波,拜年的,送祝福的,甚至還有邀請王大元去參加婚宴的。

“蘇家村那邊,三嬸的兒子——就是嫁過去那個三嬸,她兒子娶媳婦兒啦,她邀請了我們大院兒的人,既然哥你身體恢複了,我們一起過去,正好吃午飯!”

“結婚?爸的身體才恢複,而且我今天下午就要回廣都上班,我們就不去……”

“我們去。”

王登高拒絕的話還沒說完,王大元卻笑著點了頭:“蘇家村那邊的親戚,許久沒有來往過了,是該去一趟。”

王登高一點點皺緊了眉,沉默著,最終沒有反對父親的決定。

林羽翼自然沒什麼意見,爸的身體恢複了,她已經高興得不行,恨不得到處亂跑亂跳大吼大叫消化掉喜悅的情緒,參加婚宴這麼熱鬨的事兒,她當然要去!

蘇家村就在不遠的西南邊,一大家子人悠閒散著步,沐浴在陽光下,不一會兒就到了。和林羽翼她們村子如出一轍的土路,不同的是,今天土路上鋪著一條長長的大紅談,如一條紅色遊龍,一直往裡延升。

紅毯儘頭,是一座同樣被裝點得紅紅火火熱熱鬨鬨的小院,院門口擺著幾個大灶台,坐席麵的師傅正在那兒忙活,一碗又一碗做好的菜式疊放在一旁,是非常經典的“九大碗”。

蒸甲魚、蒸渾雞、蒸渾鴨、蒸肘子、粉蒸牛肉,肉香沿著蒸鍋縫隙直往天上冒,惹地一群光屁股小孩蹲在一旁守嘴。

炸酥肉,旁邊再擺一疊紅豔豔的辣椒麵,哪個蜀都人會不喜歡?

紅燒排骨,鹹辣的肉香伴隨著肉湯裡白蘿卜的味道,光是看著那股熱氣,就已經能想象到蘿卜在嘴裡化開時四溢的汁水。

夾沙肉、鹹燒白,一片片流汁肥肉蓋在或鹹或甜的糯米飯上,是席間老人小孩的最愛,尤其是小孩子,淺析年後的小孩子生活條件好了,竟然會挑嘴到不喜歡吃大米飯,於是在席上靠裹滿砂糖甜甜的糯米飯填肚子。

而小院裡麵早已擺滿了一張張圓桌子,前來吃席慶賀的人們圍坐在桌邊。樂嗬樂嗬地聊著天。

以前,林羽翼最喜歡這般熱鬨的場景,今天她卻沒有第一個衝進去四處晃悠,而是呆愣愣地望向另一個方向,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微微張開,疑惑又茫然地輕輕皺起眉頭。

林羽翼呆呆站在原地,往那個方向看了許久。

“小鳥!看什麼呢!快進院子坐著,新娘要來了!”

耳邊傳來哥哥的催促聲。

林羽翼沒有動,隻是呆呆抬手指了指她姚望的方向。

“啥……”王登高向林羽翼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他也愣住了。兄妹兩站在原地,愣了許久,王登高喃喃一般道:“真好看啊……”

他們在看一棟房子。

那棟房子在土路的左側,離林羽翼她們站的地方,直線距離不過五十米,院門口被直入雲霄的竹林遮擋,但它剛剛處在低窪處,所以林羽翼二人正好可以透過竹林的遮擋,看清那棟房子的一切。

蘇家大院和王家大院一樣,隻是新村這一帶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的貧窮農村大院,村裡的房子也和王家大院差不了多少——大多數人家已經賺到錢建了新房,比如今天來吃席這家,就是漂亮的三層小樓,白瓷磚被擦得亮閃閃的。隻剩下少部分人還住著以前的舊土房,比如林羽翼她們家。就算有例外,有人發了大財,把房子修得大富大貴,也都是那種金碧輝煌的富貴,林羽翼去中鎮那邊玩兒的時候,見到過好幾棟這樣的房子,剛開始她還覺得漂亮,可後來越看越覺得土,就像書裡說的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可此時林羽翼望向的那棟房子,不屬於以上三種任何情況,它單單是立在那裡,就顯得和這裡——和這個村落,和整個新村格格不入。

那是一棟潔白的三層小樓,其實用“潔白”這個詞語並不恰當,因為房頂砌著一片片青瓦,瓦片錯落成高低有致的屋簷,再沿著屋簷往下,精巧地嵌在牆麵上,與牆麵上一條條極具美感的黑金色線條相襯,線條交錯,最後彙聚在門框處,房門是深色的,上麵倒掛著金紅色的“福”字。這棟房子顏色並不單一,但給人第一眼的感覺,卻隻有白,仿佛它是一座通體潔白的小屋。

這會兒還沒有新中式的概念,林羽翼貧瘠的詞彙量的確不足以誇出什麼花兒來,如果是十年後的她,還能侃侃而談地說出什麼“清雅卻又不失厚重的古典美學”一類的話來,可這時的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她隻是呆呆地看著。

潔白的小樓佇立在五彩繽紛的花園裡,寒冬剛剛過去,花朵卻開得極盛,一簇簇綻開的花朵與綠葉枯枝相稱,一點兒也不顯得單調乏味,顯然對花朵的品種、種植位置,屋主人都有一定的規劃。

“王登高,羽翼,進去吃飯了。”王大元杵著拐杖來到兒女身邊,催促到。

“爸,你看那兒……”王登高呆呆指了指。

王大元看見那座小樓,倒沒有像一雙兒女那般失態,他隻是眸色深沉了一些,渾濁的眼眸似乎在盯著那座小樓看,又似乎隻是看著低窪地發呆。

“哎喲,那是月妹兒家!”旁邊一位大嬸笑嗬嗬地介紹說,“我們月妹兒可有出息了,高中一畢業就傍上大款,找個有錢人嫁了!結果沒幾年,老公死了,她拿著老公留下的錢去做生意,還真就做起來了!現在她在蜀都過得可好,回村兒時次次開的車都不一樣!”

大嬸高高仰起腦袋,神情特彆驕傲,可林羽翼卻聽得不太舒服……什麼叫傍上大款?林羽翼還沒開口問呢,旁邊另一位嬸嬸叉著腰,厲聲道: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兒!什麼叫拿老公的錢去做生意?月妹兒剛開始那段時間,你是不知道她過得多慘!每天起早貪黑的,還要帶著兩個娃去鎮上趕集,硬是靠著那修家電的手藝賺到錢撐了下來,她才沒拿她老公的錢,她靠的是她自己!你彆到處亂說!”

不知道為什麼,林羽翼聽著,心裡舒坦得鬆口氣。

“你曉得她沒拿錢?你看見的?就算她沒拿,一個漂亮女娃兒在城裡做生意,我不信她沒傍上彆人!女娃兒嘛,又不是啥丟人的事兒……”

“是是是,像你這種看人家長得漂亮就覺得人家旁大款的,沒臉沒皮的,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和家裡頭那個離婚去傍大款吧!”

“我當然想,可惜人家有錢人也看不上我!”

林羽翼:“……”

村裡阿姨吵架,就是這麼剽悍,且實誠。

在兩位大嬸激烈的爭吵聲中,林羽翼依舊看著那棟小樓,身後嘈雜的聲音——無論是大嬸的爭吵聲還是賓客們的說話說,與那棟小樓的靜謐相比,仿佛隔了一個世界。

幾步之遙,卻又遙不可及。

“爸,你聽說過那位蘇姐姐嗎?她在做什麼生意?”林羽翼牽著父親的袖口,聲音很弱。

“隱約聽過一些,她剛開始在鎮上擺攤修家電,那會兒我們十裡八鄉的找不到一個家電師傅,我想,她也因此積累了一點本金,後來……”王大元努力思索著,回憶著親戚們曾和他提起過的點點滴滴,在腦海裡將那些點滴彙聚成一個個完整畫麵,“後來她有了本金,去廣都租一間鋪子做生意,修家電,也賣家電,就是你哥讀初中那年,那會兒我為了他讀書的事兒,回廣都求人幫忙,還路過了她的鋪子呢,可惜,那會兒也沒想著進去坐坐。”

“再後來,她好像沒在廣都呆多久就進了城,去大公司裡工作……什麼公司我就不清楚了,隻知道大家說她當領導了,惹人羨慕得緊,幾年之後……也就這兩三年的事兒,她就辭職自個兒做生意去了。”

“哇……”林羽翼聽得眼睛亮晶晶的,不自覺發出向往的輕歎。

從擺攤再到自己開店,又去大公司工作,當領導,最後自己做生意,賺大把的票子……這樣順風順水的生活經曆,林羽翼覺得羨慕極了。

她死死盯著那棟潔白的小樓,恨不得把它刻進心裡似的。

一雙粗糙的手掌輕輕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隨即,她聽見父親沉穩的聲音:“羽翼,好好學習,你以後也可以。”

林羽翼沒有來得及點頭,她繼續發呆看一會兒那棟小樓,父親和哥哥已經轉身走回了吃席的院子裡。

“小鳥妹兒,你爸說得對,你也可以!”剛才那兩位大嬸吵完架,其中一位笑著揉一把林羽翼的腦袋,“多水靈的女娃啊,以後你把頭發留長點兒,把自己打扮打扮,找個有錢人嫁了那不是輕輕鬆鬆?”

“……”

之後,林羽翼的注意力沒在席上,更沒有注意今天結婚的那對新人,一直到下午回家,她滿腦子都還是那棟漂亮的小樓。

傍晚,確定父親的身體沒有大問題,王登高收拾好行李回廣都工作。

臨走前,他對林羽翼說:“小鳥,初三最後一學期,好好讀書,考個好高中。我這輩子早就定了,估摸著就這樣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過去,也挺好的,反正我現在過得挺鬆活,工資不多,但也還成吧。你不一樣,以後爸能不能過好日子,就靠你了。”

“嗯。”林羽翼沉沉地點了頭,送王登高上公交車,然後一個人走回村裡。

那段十來分鐘的小路,林羽翼踩在田埂上,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夕陽下自己的影子,走得很慢很慢,她的腦子裡閃過一幕又一幕畫麵,十五歲少女對未來的美好構想,與那棟漂亮無比的小樓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場絕美的夢景。

當晚,林羽翼睡得很沉。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先是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幾秒,然後不太習慣地開始收拾書包,做足回學校的準備——不算寒假,為了守在重病的爸爸身邊,她已經兩個月沒去學校。

“爸,我先去學校——”林羽翼推開父親虛掩著的房門,然後她呆住。

父親沒有回應她。

王大元躺在冰冷的床上,走得安安靜靜。

他在重病時最痛苦的那幾天沒有走,他吐著血拚命熬過了冬天,卻在萬物複蘇的春天,安靜地離去。

所以林羽翼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

“都說好好學習,讀個好大學,然後掙大錢,可是人家蘇姐姐不也沒讀大學?那些大學生還得給她打工呢!”林羽翼說得唾沫橫飛。

“那位蘇姐姐的事……我聽說過一些,”師漣語氣依舊冷靜,“她是修家電發家的,彆說她那個時候,就算現在,鎮上家電師傅也不多。林羽翼,你會修家電嗎?”

“我……”林羽翼眨巴眼,努力地掙紮道,“我會換燈泡,家裡的燈泡壞了都是我去換的!”

“……啊。”師漣又一次被她逗笑。

林羽翼找補道:“可後來蘇姐姐自己開店做生意了呀!”

“你會做生意?”

“我……”林羽翼揚起下巴,“不就是賣東西嗎,我能學會!”

“如果真有那麼簡單,那不是人人都去做生意發大財了?為什麼我們新村這一帶,就隻有那麼一兩個叫得上名頭的生意人?”

林羽翼不說話了,她又不傻,她隻是有點犟嘴而已。她心知肚明自己不會做生意,不然也不會聽到一個月一百二的獎學金就眼睛發亮立馬決定要繼續上學。

“林羽翼,我家……”師漣的聲音停頓片刻,微不可察地變澀了一些,“你在我家住了這麼久,應該也聽到過一些親戚的閒話。”

“……啊!”林羽翼慌亂擺擺手,“我我我……啊不!師漣,那些人說的話,我都沒當真的!你也不要放心裡去!我們村子裡那些人也總是說我壞話呢,說我不是我爸親生的!我就從來不放心裡!”

師漣搖了搖頭:“那些閒話都是真的,我爸以前做過生意,有過一段有錢的日子,我媽娘家以前同樣富有,兩邊門當戶對。不過我也隻是聽說,因為,我沒有親眼見到過那段還不錯的時光。我隻知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爸就四處奔波,過得很辛苦,我媽也好不到哪兒去。”

林羽翼想要安慰她,可師漣的表情很平靜:“我爸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他老家在沿海。而他那邊的親戚偶爾好心時,會請我們過去團年。所以……我認識他們,但也隻是認識。”

“我大概知道,三叔家一直在沿海做生意,一路順風沒有過低穀,他家裡一人一輛小轎車,全家住在滬城的老洋房裡,你見過老洋房嗎?外國工匠一磚一瓦砌出來的漂亮外牆,窗戶玻璃是五光十色的,就像教堂裡的彩色玻璃。”

……林羽翼連教堂都沒見過。

師漣繼續說:“我二堂姐,她以前在歐洲留學,畢業後去了剛果,沒再回來住,反而在那邊買了棟房子——附帶上千畝的森林。我當然沒去看過,但那些親戚,他們給我看了照片。那裡……”

師漣停頓幾秒,淡淡說出兩個字:“很美。”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