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沒聽見自己的回答,也不繼續追問,像個瞎子般笨拙地摸了摸臉上的墨鏡,請求幫忙:“哥哥,你可以幫我看看這些月見草開花了沒有嗎?我的眼睛剛做完手術。”
……他是看不見嗎?難怪戴著一副這麼厚的墨鏡。傅炎熙心道。
這樣連舉手之勞都算不上的小忙,傅炎熙自然不會拒絕,他想著反正這小孩什麼都看不見,便乾脆連眼淚也不擦了,頂著滿臉的狼狽甕聲說:“有花苞了,但是還沒開花,應該要等到傍晚。”
月見草一般從傍晚開始盛開,所以它又被叫做待霄花。
“謝謝。”銀發小孩向他道謝,“做手術的時候很痛苦,我哭了很久,每天都想著等我能看見了,就一定要來看看這些花。哥哥你也是因為做了手術覺得痛才哭的嗎?”
“……不是,我沒做手術。”
傅炎熙一邊回答銀發小孩的話,一邊垂首看了眼自己的手——這雙手並不美觀,粗糙又乾燥,掌心嵌著厚重的繭,那是經年累月訓練的痕跡,也是保護掌肉不再被磨傷的盔甲,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給自己擦眼淚的時候,傅炎熙卻覺得手掌心無比的疼。
他神情怔怔地將原因告訴銀發小孩:“我是因為和爸爸……吵了一架。”
“那哥哥你可以在這裡多坐一會兒,等這些月見草開花。”銀發小孩聽完就安慰他道,“它們很漂亮,或許你看一看,心情也會跟著變好。”
大概人在脆弱時,就是極其容易被一句關心的話撬開心房,尤其這句關心的話,還是出自一個萍水相逢的年幼小孩之口,而他的爸爸卻從來都不會說。
以前傅炎熙像想傅迎煊一樣成為帝國的將軍、民眾的英雄。
而現在,傅炎熙卻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傅迎煊。
他不明白,傅迎煊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嗎?
那為什麼在爺爺奶奶口中,他曾是令他們驕傲的兒子?為什麼在媽媽口中,他也曾是令她為之自豪的丈夫?是流逝的歲月改變了傅迎煊?還是邊境戰場的殘酷改變了傅迎煊嗎?
如果原因是後者,那麼他去了那個殘酷的邊境戰場,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倘若不去,他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尚未長大成年的少年始終思索不出答案,心理狀態、體能訓練成績卻在這些迷茫的思緒中一天天變差、一日日下滑。
“我曾經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軍人,為人民和帝國而戰。可是現在……我發現我好像做不到了。”
傅炎熙慢慢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等待日落的月見草花叢,喃喃道:“今天可以通過看花開心起來,那明天呢?”
月見草能堅定不移地朝銀月所在方向盛開。
他卻看不清他的明天、他的未來,到底在哪個方向。
“我也不知道我的明天會怎麼樣,但我知道月見草為什麼是帝國的國花。”銀發小孩這時又問他,“哥哥,你知道嗎?”
傅炎熙當然知道了,他說:“因為它象征著永遠不屈和自由的心。”
這種花常生長於開曠荒坡路旁,生性強健,耐寒、耐旱,耐瘠薄,幾乎在任何地上都能活下去,堅韌得不可思議,所以被譽為銀河帝國的國花。
銀發小孩輕輕笑了一聲:“是啊,隻要能落地生根,發芽開花,就是偉大的生命——無論這花開在何處。”
“人也是。”
“銀河帝國的光輝不止閃耀在邊境戰場,就像銀河係最邊緣的銀暈區依然有恒星存在。”
銀發小孩轉正腦袋,臉麵對著傅炎熙所在的方向,直白又堅定地說:“哥哥,我相信你也一樣——無論你最終選擇去往何處。”
傅炎熙還尚未為這麼小的孩子能說出如此一長串極具深刻意義的話語而感到驚訝,就被銀發小孩最後那句絲毫不加掩飾的讚美誇得微微耳熱,不太自信地結結巴巴道:“我、我可以嗎?”
他再次垂下頭,望著自己布滿繭子的手。
不過這一回,傅炎熙看見的是自己為了夢想而不懈奮鬥的歲月見證。
他重新看向麵前的月見草花叢,深吸一口氣合攏五指:“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不過我會努力的。”
銀發小孩卻以篤定的語氣說:“你手上的槍繭比我二哥的還厚,他和你差不多年紀,你那麼努力,以你的毅力,你肯定能做到。”
“謝謝。”
傅炎熙耳根赧紅,先是下意識道謝,隨後反應過來好像有哪裡不對,抬眸瞅著銀發小孩臉上的墨鏡愣然道:“等等,你不是說你……看不見嗎?”
“我沒有說過呀。”銀發小孩矢口否認,“我的眼睛是剛做完手術,不能見強光,才戴墨鏡的。”
傅炎熙:“……”
銀發小孩朝他擺擺手:“我好像聽見護士長在叫我的名字,我得走了,再見。”
傅炎熙也向他揮手:“再、再見。”
“對了,你能告訴我你的名……”
但是那道白色的身影告完彆就轉過身,步履迅捷靈巧,僅幾秒便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儘頭,連讓傅炎熙問個名字的時間都沒有,他隻好坐回長椅上,等待著月見草盛開。
終於,當傍晚第一道夕陽霞光浮現出雲層時,月見草舒展開了它金色的花瓣——在光明降落的夜晚,它們如群星升起。
傅炎熙在那個角落裡坐了幾個小時,直到傅迎煊的副官找過來才起身離開。
第二天,他又來了軍醫研總院,卻沒去看望傅迎煊,而是去了那栽滿月見草的花園一隅,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再遇到昨天見到的銀發小孩。
可惜這一回,傅炎熙的運氣好像不太好。
偶遇碰不到人了,他就去找了護士們打聽——
“銀色頭發的小孩子?”
“那是三殿下呀。”
傅炎熙驚訝地睜大眼睛:“三殿下?!”
他有些失落:“那……我還能再見到他嗎?”
護士為難又無奈:“三殿下平時很少出病房門的,陛下、王後和太子來了都未必能見到他,況且……”
——三殿下也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後麵這句話話護士定是不會明說,但其中道理會誰不懂呢?
傅炎熙最後又去看了一次那片月見草花叢。
在猶如浪潮陣陣翻湧的花香中,傅炎熙仰頭看向天際璀璨的群星,聲音雖輕卻堅定:“我一定可以做到。”
他想考進安洛斯軍校,去參軍、去守衛自己的國家和人民,是他個人的夢想與追求,途中他可能會迷茫、會彷徨,但絕對不會放棄,哪怕這條路上他得不到任何人的關心與在意,他也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殿下他就像是為我指路的北極星,引導著我走出迷惘,朝光明和榮耀所在之地前進。”傅炎熙說,“我非常感謝他,一直希望能為他做點什麼,所以聽說皇室要重組近衛軍,我就立馬報名了。”
“原來熙哥你和三殿下小時候見過。”姬柏聽完再看傅炎熙,眼神也開始又嫉又妒了,“三殿下還叫你‘哥哥’。”
宋氏弟弟宋聽礄則直接坦言:“我好嫉妒,嫉妒到肉都咽不下去了。”
“你們都不嫉妒嗎?”他環視食堂裡其他還在吃飯的近衛,“你們怎麼還吃得下飯啊?”
傅炎熙聞言安慰他:“沒必要嫉妒,我們所有人現在都能常常見到三殿下啊。”
陸幽一針見血,補充道:“宋聽礄是嫉妒三殿下叫你‘哥哥’。”
“這確實可以嫉妒一下。”傅炎熙歎氣,“三殿下非要這麼叫我,我控製不了的。”
近衛們:“……”
好想叫虞沉再去揍傅炎熙一頓啊。
想到這裡,姬柏偷瞄了一眼虞沉,發現虞沉完全沒理會傅炎熙,神情如常繼續吃著自己的飯,心中不由感慨:虞沉不愧是他們那屆唯一一個《戰爭心理學》考滿分的人,這心理素質就是不一般。
他收回視線接著去問桂言:“那桂言哥你呢?莫非你也和熙哥一樣,因為在十七歲時曾經見過殿下一麵?”
“我是因為……”
桂言話才起了個頭,倪春忽然走進食堂,告訴虞沉,說雲尋嵐想在他吃完飯後單獨見他一麵。
而倪春通知完消息前腳剛走,傅炎熙梅開六度又嫉又妒的目光後腳就落到了虞沉身上。
虞沉掀起眼皮,抱著胳膊回睨傅炎熙,口吻揶揄:“怎麼?嫉妒我啊?”
傅炎熙一聲不吭,卻默默攥拳。
“你直說,沒關係的,這確實可以嫉妒一下。”虞沉也幽幽歎氣,“三殿下非要單獨見我,我控製不了的。”
傅炎熙把拳頭攥得更緊,都開始出現“哢哢”聲了。
桂言趕緊按住他右肩,提醒傅炎熙彆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熙哥,相親相愛啊。”
姬柏同樣按住他左肩,苦口婆心:“熙哥,彼此扶持啊。”
傅炎熙:“……”
不行!愛不了一點!
他還是好嫉妒啊!
他隻單獨見過三殿下一次,還是在小時候,虞沉這都單獨見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