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小便常聽長輩們說,徐家以前是鞏昌侯府,威赫炎炎,權勢不輸幾家國公府多少,錦衣玉食、金奴銀婢更不必說。
可她出生的時候,徐家已被奪爵、抄家二十餘年。當年除了幾身衣裳,家裡沒留下任何財產,連女人的嫁妝都被抄沒。多虧嫁入安國公府的姑祖母常年幫扶,給家裡送了房舍、送了莊地,一年出息似乎有一二百兩,大約夠家裡幾十口人都能吃個半飽。
徐家犯的是謀反大罪,全家還能活著,已是極其幸運。
她長到八歲,祖父去世。
從那以後,家裡便少提幾十年前了。
家裡長輩、兄弟們也各自有了營生。三叔在五城兵馬司做差役,五叔在兩條街外的綢緞鋪做夥計,家裡女人做針線賺的銀錢,又比男人在外當差賺的還多,所以日子便還過得去。
姑祖母又每年額外送一百兩,做小輩上學束脩、買書的使用。家裡所有用的筆墨紙硯,也全是姑祖母每月按時派人送來,分到每房,足夠女孩子也能練字。她就是用姑祖母送的筆紙學會的寫字。
又因被姑祖母選中,她在國公府過了一年多國公姑娘的日子。一年裡讀過的書、寫過的字,比過去十三年還多。
幸好沒忘了怎麼做飯。
家裡女兒的手要做女紅換錢,比男子的手金貴,所以一概劈柴、燒火、挑水,乃至洗菜、切菜、炒菜的事,全是男子做。女兒隻管做淘米、揉麵這些不傷手的活計。
加了粗麵的兩麵饅頭上了蒸籠,徐婉和妹妹們便洗手回房。
長輩們又在為她帶回來的綢緞金銀爭執。
“溫夫人送的衣料,才是給全家女孩兒的,我們婉兒難道沒拿出來分?娘把炕桌拍得“乓乓響,“剩的那些,就是老姑太太單給婉兒的!
娘另一手還指著大伯、三叔和大娘、三嬸:“你們彆太貪心!誰叫隻有婉兒讓老姑太太選中?不是婉兒,你們各房連這次的緞子都得不著!你們不服,咱們這就去見老姑太太,問那些東西到底是送誰的!
“二嫂,話不是這麼說!徐三太太被指得心虛,皺眉道,“老姑太太選的是徐家的女孩子,隻是婉兒出挑些,隻她進去了罷了。可咱們想想,老姑太太哪次送東西,不是全家各房平分——
“你少放屁!徐二太太冷笑,下炕就扯住三弟妹的胳膊,“走!這就和我去見老姑太太!
“二嫂說話歸說話,動什麼手!徐三太太不去!
“二嫂!
“要東西的時候你不張你那爛嘴由得你媳婦胡扯現在看她要吃虧了你就突然又長出舌頭了是不是!”徐二太太罵道“本是我們女人說話既然你們男人也要說就都痛快些一起說!彆裝軟蛋!”
“三弟!”徐老大清清嗓子。
徐老三隻好忍了這頓罵。
徐婉和妹妹們站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呦
她趕緊甩脫二嫂拉住侄女笑說:“東西是你帶回來的你說是不是該分給你姊妹們?難道隻你自己穿金戴銀叫姊妹們衣衫邋遢不成體統?”
“彆扯孩子!”徐二太太趕上來摟回女兒“彆說婉兒回家之後就沒再穿戴過一次那些衣裳首飾就算她真用了也是她有本事、該享的福!你怎不怪你自己的丫頭不爭氣沒出息沒能進國公府?”
和徐婉同歲的徐妙“哇”一聲就哭了出來。
徐老四、徐老五還沒回家。
屋裡三個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想做第一個為了錢財和親兄弟撕破臉的人。
這時幾個小輩抬著一個不小的箱子過來:“姑祖母給三妹妹送了一箱書!”
徐妙打了一個哭嗝兒。
屋裡大人們便暫停了爭吵看小輩把箱子抬進來。
徐二太太得意鬆開了女兒示意她去開箱又看嫂子弟妹:“老太太果然疼你又‘單獨’送你東西!”
她把“單獨”兩個字咬得很重。
徐婉卻心中微動。
老太太送了她書嗎?
“二哥”她問“送書來的是誰?”
“不是常來的那幾個人”徐二哥忙說“是兩個眼生的小廝。但看穿著打扮是國公府的人沒錯。”
徐婉抿起嘴唇。
“娘、爹我出去看看!”
說完不待長輩們答應她人已跑了出去。
她在安國公府還學了騎射所以她現在跑得比兩年前更快。
她跑出巷口。
她看到了表哥!
表哥要上馬了!
“表——”
徐婉呼喚的聲音被堵在喉間。
有好幾個——好幾十個——穿甲胄的兵士圍住了表哥。
表哥被捆起了雙手押上囚車。
表哥看見她了。
表哥神色慌亂卻對她搖頭。
“快走!”
表哥嘴唇張合。
“彆來快走!”
也有禁軍看到了這個素衣布裙、難掩姣麗的年輕姑娘。
他們沒有追過來審問。
……
徐婉一步一停,回到了家。
追著她出來的徐二哥也看見了那些禁軍。
兄妹倆互相攙扶著。
見到長輩時,徐二哥已滿臉淚水。
徐婉卻沒哭。
“安國公府,好像獲罪了。她說,“幾十個禁軍把表哥押走了。
“姑祖母送的東西,我要留著,或許以後還回去。她看向屋內所有親人,“國公夫人送的衣料,也請大娘、三嬸和妹妹們先還回來吧。總不能受了好處,人家遭事,便束手旁觀。
徐老二磕了磕茶杯。
“是,該還。他問大哥和三弟,“還?
徐老三不吱聲。
徐老大半晌點頭:“還!-
已至二更。
在夜色的遮掩下,紀明遙輕輕下馬,走入熟悉的安國公府。
她來看四妹妹。
若說這安國府裡,還有誰她放心不下,也就隻有四妹妹一個人了。
明豐算半個。
禁軍封鎖安國公府在申正三刻。紀家籌備紀明遠的婚事,紀明宜多日不上學,都在正院幫溫夫人辦理家事,因此,也被一同關在了正院。
五間正房裡關押的人員太多。為減少麻煩,是兩個女官先入內,將紀明宜領了出來。
春夜仍寒。紀明遙拿著鬥篷就往四妹妹身上套。
還好,還好。她仔細看四妹妹。衣衫完好,發髻沒亂,臉上手上也沒傷口,隻是哭得眼睛腫了。
時間緊急。
領四妹妹遠離正房,紀明遙便低聲說:“安國公犯的是重罪。你姨娘是他的侍妾,明豐又是兒子,隻你是沒出閣也沒定親的女兒,分量最輕,我隻能帶走你一個。
這是她向皇後求來的恩典,可以讓四妹妹暫時免受關押之苦。
“你要不要同我走?她問。
紀明宜隻有片刻怔然。
“我——她決定,“二姐姐,你送我去見姨娘和明豐吧。
“你決定好了?紀明遙向她確認。
“嗯!紀明宜努力對她笑,“隻要能和姨娘明豐在一處,我就不怕了!
“好,紀明遙答應,“我請女官送你去。
她暫且還不能承諾更多。
兩位女官很快護送紀明宜離去。
紀明遙迅速出府入宮。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