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玨淡然收回目光,手將夫人握得更緊。
“五表哥。紀明遙問好,笑道,“我們在樓上先訂過位置了。還要向五表哥道生不好意思:今日就不請你們一起了?
“不必、不必!二妹妹隻管和妹夫高興就是!今日我是和四哥一起來的。張五撓了撓頭。
他轉身望回去,想找四哥來和二妹妹說句話。
但四哥竟已不見了人影。
崔玨略鬆開夫人的手,改為十指相扣,再握緊。
紀明遙嗔看他一眼,同樣握緊了他。
“五表哥?她問。
張五連忙回頭:“二妹妹你說!
“今日端午佳節,也請五表哥與四表哥儘興歡樂。紀明遙笑看向熱鬨的河畔。
河水粼粼,波光躍動。河邊人流如織,人聲鼎沸,歡笑不絕,好一幅太平盛世之景。
她輕而堅定地說:“今後還會有許多這樣的節日,請兩位表哥不要辜負。
張五愣愣地看著她。
“我與夫君先上去了。紀明遙一笑。
她握住崔玨,走過張五身邊。
張五微張著嘴,望了二妹妹的背影半響。
好一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二妹妹那樣剔透,幾乎萬事不入心,連四哥都未曾讓她心動的女子,方才,在叫崔翰林是……“夫君啊。
他心內翻騰起不甘。
但這是為了四哥,還是為了他自己?
他想不分明了。
……
崔玨由夫人牽著,走向樓上包廂。
夫人對張家表哥說,他是她的“夫君。
他當然是夫人的丈夫。隻有他才是。
但他竟想起一年前,四月初六日,他在安國公府花園內修雲閣外,所聽見的夫人與溫從陽的對話。
溫從陽問夫人,婚事改定,她就心甘情願嗎?
夫人回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自然是甘願的。
溫從陽又含著希望問,夫人與他,也是父母之命嗎?
夫人毫無猶疑地說,“是。
溫從陽竟然哭了,說他看不開。
夫人還耐心地寬慰他,“將來還有幾十年,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夫人說,“表哥會過得好。
夫人說,從前誇讚溫從陽的所有話,都是真心的。
方才,不到半刻鐘前,夫人幾乎用同樣的話,讓張五表哥轉告、開解張
四表哥。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
每上一級台階,崔玨便重複咀嚼這四個字一次。
張四表哥未能如願,應是父母之命。
夫人險些與溫從陽定親,正是父母之命。
當日,安國公夫人提出,以夫人相替紀氏成婚。他問夫人心中可有遺憾,夫人的回答亦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並無私情。”
父母之命。
“二妹妹?!”
頭頂傳來一個震驚的、熟悉的,更讓人厭煩的聲音。
崔玨抬眼。
溫從陽滿麵喜悅激動,敷衍地多說了一句:“二妹夫。”便跑下樓。
崔玨上前一步,正擋在夫人前麵。
“姐夫。”他平淡問候,“今日未與大姐一同前來嗎?”
“我聽說大姐正在家裡幫太太,大約無暇也無心遊玩吧。”紀明遙在他身後說,“姐夫,我與夫君就先上去了。”
崔玨在前,緊握夫人的手,一前一後越過了溫從陽。
他一直注視著夫人。夫人沒有向溫從陽多看一眼。她已對此人甚為不喜。
但,同樣是表哥,雖無長輩之命,張四表哥更從無糾纏,無人逼迫夫人與他明言斬斷,夫人卻依然願意溫言開解。
張文霄。
未等崔玨回憶完此人,上方又有人笑喚他:“小崔翰林?”
“於世伯!”崔玨忙與夫人上前。
吏部尚書於旭今日是攜幾個子侄在此,家中女眷另在彆處。
待夫人對於世伯見禮畢,崔玨忙一一介紹。
紀明遙記得其中兩個人的聲音。一個正是他們成婚那日,調侃過崔玨對“新妻”柔情的,另一個便是感歎,“一起讀的書,崔兄都是翰林侍講了”的。
原來就是他們。
聞名不如見麵,紀明遙尤其記住了這兩個人的臉。
不過一兩眼,兩人便被崔二嫂看得臉紅心慌,一句響亮話都說不出口了。
於旭便笑問世侄媳婦:“上月在鬆先生書房見了你的字,著實比我家裡這幾個蠢材靈秀百倍!不知自幼師承何人、近日所練何貼?我看倒比阿玨寫得還好!連我亦自覺有不如之處。”
紀明遙忙答了從前閨中先生的名號,又道:“見太公前,練的是《乙瑛碑》,見太公後,近日在練太公從前給夫君的字帖。晚輩自知技藝粗疏,實當不得世伯如此謬讚。”
“你不必過於謙虛了。”於旭撫須笑道,“若能勤加精研不怠,
或成一代名家也未可知。
阿玨媳婦這閨中塾師曾是他判過考卷的舉子,雖有些學問,倒未聽得過在書畫上有什麼驚人之才。看來還是阿玨媳婦天然鐘秀。如今她又得了鬆先生教導,進益飛速是指日可待了。
“你們去罷。他笑說,“今日佳節,不耽誤你們儘興了。
“是。今日多承世伯教導,改日再去府上拜會。崔玨攜夫人告辭。
行遠了幾步,紀明遙便小聲問:“我記得你說過,伯母的工筆最好,比世伯還好許多,是不是?
“正是。崔玨亦低聲道,“於世伯與伯母最喜見家中女媳修習詩書筆墨,常令府內男女同起詩社、同做詩文。
“我詩文最差,即便勉強湊成,也從來排在最後,後來索性不作。到如今也有四五年沒作過詩詞了。紀明遙笑問他,“若將來去於府赴宴,我隻吃不作,是不是丟你的臉?
崔玨明知夫人是故意問他,不由失笑:“我的臉麵何曾在這上麵——
他一語未完,不遠處的房門忽然開啟。
先有四五個華服侍女垂首行出,與原本便守在門邊的四個侍衛並排而立。
隨後便是兩個中年侍女扶著一位身著蹙金藍衣,氣度清淡高華,麵色稍有蒼白的清瘦姑娘緩緩邁出房門。
她身後,金堆玉砌、珠翠環縈,不知還立著多少宮人服侍。
雖然上次相見還是在五年前,但紀明遙依然立刻認出了她。
“是二公主。她提醒崔玨。
她正欲俯身行禮,二公主卻已提前輕聲說:“免禮。
“今日出來散散,不必講君臣之禮,不必驚動旁人。
“多謝殿下。紀明遙鬆開崔玨,獨自上前。
二公主便更清楚地看見了,崔玨不願被紀明遙放開,還想一同過來,護著她,卻被紀明遙一個眼神安撫住。
他這樣冷淡、從不會向無關之人多看一眼的人,成婚後,卻會在大庭廣眾下,親手扶他的夫人下車,不避嫌疑地握著他的夫人,一路上樓。現在,那雙本應平靜無波的眼中,是為紀明遙有了變化。
而紀明遙,她的容色,已然光豔無極,眼神卻依然如五年前一般澄澈,似乎洞明一切。
“紀安人,二公主用自己微涼的手指握住紀明遙溫熱的手,“‘賢夫佳婦’,果然形容得好。我不便去崔宅,隻在這裡祝你夫妻二人鸞鳳和鳴、白首終老。
“那便借殿下吉言了
。紀明遙真誠對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