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後,第七天,傍晚。
安茜和謝東被客氣地請進李艦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陳設很簡單,看上去不太講究,隻有一張實木桌子和一排實木書櫃,漆麵陳舊,也有些年頭了。
他們被安置在一套黑色皮質沙發裡,與李艦麵對麵。
李艦笑眯眯地搓搓手,提起茶壺,給兩位倒了水,道,“最近廠裡水質被質疑出現問題,很多訂單都被退回,廠裡領導都在開會研究解決辦法,怠慢了。”
謝東接過滾燙的茶杯,在鼻尖嗅了嗅,比他那搪瓷杯裡每次泡到無色的金駿眉味道香許多,顏色也金黃透亮。
“我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想進一步了解案發當晚的情況,畢竟張文斌是這裡的職工,而且死在你們廠區的泉眼附近。”謝東說。
“嫌疑人不是已經抓到了嗎?難道還有什麼疑點?”李艦蓄茶。
謝東說,“一個案件想要完結需要經過很多繁雜的環節,我們要多番取證查證,以確保證據鏈完整。”
李艦摘下眼鏡,掐了掐鼻梁兩側的睛明穴,麵色沉痛地歎氣,“您要問什麼就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這是作為公民應儘的義務。”
“張文斌作為你的屬下,在你的印象中,他是怎樣一個人?” 安茜把錄音筆放在桌上,同時拿出筆記本。
李艦重新戴上眼鏡,用力眨眨眼緩解眼周的乾燥不適,想了一下說,“張文斌在我們廠工作已將近二十年,是元老級的骨乾人才,在生產部、銷售部、後勤部他都任過職,兩年前又調到檢修部。目前在廠裡,隻有他一個人能跨部門工作,對廠裡各部門大大小小的事也最了解,是我們副廠長的備選人才。”
安茜記錄下五個字,“工作能力強。”
“後來為什麼薑源當了副廠長?”謝東問。
李艦道,“本來是他,但領導們後來又覺得薑源更適合。”
謝東不解,李艦推推眼鏡,說,“是這樣的,廠裡上一階段有很多銷售擴張和投資計劃,如果有可能,我們也希望能夠引入更多的投資,我們不再僅僅著眼於生產方麵,所以廠裡現在需要的是懂財務的管理層,通過一些財務手段來為廠裡做更多的戰略層麵的工作,所以上麵領導一致認為薑源更適合。”
安茜道,“票選副廠長這種大事張文斌可以缺席嗎?”
“當然不可以缺席,雖然被選上的可能性很小,但他畢竟還參選。那兩天張文斌一直在請假,對此我也很不滿,隻是沒想到他居然……”李艦說不下去。
“有請假條嗎?”安茜問。
“有。”
李艦朝身後的秘書揮手,秘書把文件夾拿來,安茜看過,發現每一張請假條字跡都各不相同。
“廠裡的管理很鬆懈嘛。”謝東低頭泯了口茶。
李艦不小心咬住一顆茶葉梗,訕訕的,臉色不太好,傾身道,“他已經提出了辭職意向,所以……當然,這方麵我們廠裡確實做的不好,我們已經覺悟,並開始努力改進,廠子裡老資曆多,尤其是張文斌這種,想要根治,就要下狠心下猛藥。但我們也不能傷了老員工的心啊,所以今天我們開會也講過這個問題,我們提出了兩個堅決,一是要堅決引退,二是要堅決加大老員工安置和撫慰的力度,確保廠裡管理正規化,生產規模化,人員管理正規化……同時我們還做出了幾個細則,比如加強職工安全培訓就是一個很好的方案,我們堅決整改,為員工創造新環境,創造新氛圍,決不能讓員工意外傷害致死這種惡劣事件再次發生。”
安茜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安茜感歎道,“希望你們不是僅僅完善製度,強化落實才是至關重要的。”
“安警官說的是,廠裡目前的工作雖然很艱難,但在重新開工前,我們現在要落實的,就是無論多麼艱難,要把這個月職工休假的工資準備妥當,並且要把死者家屬的慰問金撫恤金喪葬費拿出來,哪怕廠裡賬上支不出錢,管理層自掏腰包,也隻能比法律標準多,絕對不能少一分。”
“李廠長很有社會責任心?”謝東語氣奇怪,既像是肯定又像是質疑。
李艦道,“我代表的是廠裡,我的社會責任心隻是企業責任的一角,我們雖然隻是小小的民營企業,但我們辦學校建圖書館,努力做好文化建設,卻對安全建設方麵欠缺超前意識,這次事件對企業的名譽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作為這次事件的責任人,我已經在會上表態,隻要這次難關渡過去,我也會自覺引退辭職。”
一番話嚴絲合縫,挑不出毛病,可這套說辭,反倒引起了安茜的反感,總覺得說得過多了,像在樹立什麼,也像在故意掩飾什麼不想說的……這就像精心準備好的演講稿,表演痕跡過重,給人一種矯揉造作的質感。
他顯然是善於將自己擺在道德的高點,極其懂得人性,善於偽裝的那一類知識分子。
安茜審視他,認為他和張文斌的關係也絕對不像他口中所說的那樣好。
“六月三十號那天晚上你都做過什麼?”安茜進一步進入案情。
“跟副廠長薑源一家吃晚飯,這些天你們的警員都已經問過了幾遍,還做了筆錄,是有什麼問題嗎?”李艦和藹可親地問。
“我們隻是想再次確定,您不用緊張。”安茜微笑,“晚飯過後呢?”
李艦道,“晚飯過後,我開車直接回家了。”
安茜道,“沒有逗留過?”
李艦道,“沒有。”
安茜道,“家裡有什麼人在?”
李艦道,“家裡隻有我自己。”
安茜道,“你愛人和孩子呢?”
李艦道,“愛人回娘家了,孩子去市裡旅遊。”
薑源的口供說,案發當晚曾在重工街李艦家樓下見過他老婆徐紅,他老婆徐紅也確認過此事。
徐紅說她並不在家常住,那天隻是跟她哥哥回家取東西。
徐紅哥哥說他是廠裡的領導,因為飯局特意從市裡過來,順便把徐紅捎回來取東西,所以飯局不歡而散後,他們又立即回市裡了,確實沒在家住。
安茜道,“你說你從飯店離開後直接開車回家,但卻有證人看到你和張文斌離開飯店後在街對麵停留,有激烈爭執,還動了手。”
李艦沉默地盯著她,仿佛在努力思考什麼。
安茜道,“你們因為什麼動手?”
李艦神色變了變,“隻是廠裡的一些小事。”
謝東道,“為什麼故意隱瞞這件事?”
李艦為難道,“打架之事不值一提,與這個案子也沒關係,而且我們倆分開後,我確實立刻開車回家了,隻是沒有人能做證罷了。”
謝東道,“你確定你打架後立即回家了?”
李艦道,“沒錯。”
謝東道,“可還有人說,後來在礦泉水廠門口附近看到過你,你怎麼解釋?當時你正開著桑塔納從外返回廠裡,你回來做什麼?”
李艦見警察這次是有備而來,知道不能再撒謊,道,“哦對,老張走後我碰到過張朝,確實見過。”
令安茜想不到的是,李艦很積極地承認了這一點。
安茜和謝東對視一眼,謝東問,“你們說過什麼?”
“就是打了個照麵,沒說話,之後我就開車回家了。之前警察來問,我以為不重要的就不用說。”李艦緩緩端起茶杯,淡定喝茶。
安茜冷下臉,提醒道,“李廠長,您最好知道什麼就說什麼,重不重要我們警方自會判斷。”
“是是。”李艦說,神色很平靜,“我後來聽說你們已經把張朝作為嫌疑人帶回去調查,我才想起那天看到他在廠子門口盤桓,現在仔細想想,他還真有可能上過山,他神色慌慌張張的。”
安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