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卻體貼地從來不在她麵前點破,讓她難堪,隻默默安排好後路,由她去選。
仿佛他來這世間走一遭,就是為了北定中原,和哄她開心。
隻要她點頭,便是北伐那般不世之功帶來的潑天榮華,旁人窮極一生也無法企及,他都可以一笑置之。
可他還是沒了。
像一粒沙,從風裡飄忽而過,沒留下任何褒獎,隻有數不儘的唾罵。
三天。
她帶著沈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座為國捐軀的英烈牌位,在五鳳樓外跪了整整三天,隻為求一個公道。
暴雨如注,澆得她高燒不退的身子搖搖欲墜;
劇毒穿腸,灼得她五臟六腑痛如刀絞。
一百二十六座牌位在她身後整齊列陣,肅穆而浩大,一如他們生前最後一次出征。黑木金字被雨水洗得刺目,恰似彼世之人無聲的控訴。
可沒用就是沒用。
三日的煎熬,幾代人的忠誠,隻換來更多戳在她脊梁骨上的譏諷,呸在她臉上的謾罵。
以及那位被她阿弟救過的荀太後,讓內侍帶給她的一句:“適可而止。”
純黑的宦官皂履,用力踩在她父親的牌位上,木板碾得“咯咯”響。
命人將她拖走前,還當著她的麵,往那滿載十餘年鐵血榮譽的“征北將軍”四個金字上,狠狠唾了一口痰。
她憤怒,她不甘,拚了命要為沈家世代忠魂鳴不平。
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內侍,將這一百二十六位錚錚鐵骨,連同暴雨中的淤泥一塊清掃出宮,任由野犬啃噬。
而今,也終於輪到她……
沈盈缺用力閉了閉眼。
喉間湧起一陣腥甜,她下意識又要咳嗽,撞上秋薑擔憂的目光,又生生咽下。
“你走吧。一朝天子一朝臣,後宮也是一個道理。我是不可能翻身了,你再跟著我,隻會被我牽連,不如……”
“不!奴婢不走!”
秋薑“噗通”跪在榻邊,哀聲道,“奴婢的命是娘娘救的,沒有娘娘,奴婢早叫人打死在掖庭,哪裡還有今天?娘娘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奴婢絕不和娘娘分開!”
說完又殷殷懇求:“不如娘娘隨奴婢一塊走吧!橫豎宮裡馬上就要亂了,沒人顧得上咱們。奴婢可以帶娘娘出宮,可以賺好多好多錢養活娘娘,可以帶娘娘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再也不用管那些汙糟事,好不好?”
然沈盈缺就隻是含笑看著她,什麼也沒說。
她們其實都知道,她走不脫的。
七情讖,乃毒中之毒,一旦入骨,藥石無醫,她早就隻剩死路一條。莫說秋薑隻有一個人,根本沒辦法帶她離開。便是當真僥幸逃脫,她這副殘軀,又能支撐多久?
更何況太後已然降下密旨,明日三宮六院皆隨聖駕南渡,隻她留下。
就因為那位羯人新帝一句:“貴國皇後甚美,朕有緣得見,亦是寤寐思服。倘若貴國肯將娘娘留下,與朕一道煮酒賞雪,朕保證,北夏雄師必不渡長江。”
隨懿旨一道送過來的,還有那人親筆為她題的四個字:為了大乾。
——從來矜驕孤傲的人,最不屑玩什麼風花雪月,相識這麼久,這還是他私下寫給她的第一張字條。
筆鋒遒勁飄逸,頗有右軍風骨,隱隱地,還帶了幾分如釋重負的愜然。
嗬。
“轟隆——”
淡紫色電光從雲間劈落,撕裂殿內沉沉昏暗。一團團帷帳本是輕盈飄揚,卻在這道閃電中留下深重的暗影,如泰山覆頂般壓抑。
秋薑終於承受不住,伏在沈盈缺身旁失聲痛哭。
沈盈缺撫著她發頂,歎了口氣,“莫哭了。”
人生在世,忽若吹塵,圓滿不過偶然,虧缺方為常道。曾經她不懂,阿父阿母為何要給她取“盈缺”這麼個名兒,而今卻是大徹大悟,自也不會再去糾結那些凡俗。
真要有什麼放不下,也就那一點遺恨,還纏繞心頭。
若是不能親手了結,她怕是死,也無法瞑目。
“你若真想幫我,就替我去請一個人來吧。”
*
秋薑離開後,沈盈缺便靠著床榻,昏昏睡去。
夢境襲來,光怪陸離。
時而,是阿弟背插滿箭,七竅流血,絕望地朝她伸出手;時而,是太後派來的內侍翹著下巴立在榻邊,命她好生侍奉那位羯人新帝,以贖他們姊弟倆造下的孽。
再睜眼,她後背已叫冷汗濕透。
外間天已黑透,一場電閃雷鳴過後,老天竟不曾下雨,還飄起了雪,紛紛揚揚宛如扯絮一般,蒼白了整麵軒窗。
院裡那棵布滿燒焦黑痕的鳳凰樹,在茫茫雪色中結滿一冠冰霜,仿佛丹青妙手無意間在白宣上碾落的一痕枯筆。金鈴懸在枝頭,愈加璀璨,任憑風雪肆虐,亦無半分聲響。
而她榻邊,也迎來了今日第二位客人——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