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燭火搖曳,衡羿乖巧地坐在小信徒身邊,讓她給自己塗藥。
他跟宋禮遇從晌午打到傍晚。
宋禮遇這個老東西使詐,起初還不讓下人摻和,後來發現打不過他,喊了一幫下人過來打他。
他這才跟那些人打了個平手。
衡羿是不會為小信徒打架的,所以那時候,他更像是前世那個直直愣愣的薛塵。
他才是真正地同她錯過了三十年。
兩個人都覺得遺憾的事,才是遺憾。隻有一個人覺得遺憾,那是自作多情。
其實,他們之間相隔的,又豈止是時間呢?
仙凡有彆的界限,浩渺遙遠的九重天,他是天上人,她是地上仙。
此世了結後,她再也不會記得他,下一世,她的執著就會給彆人了。
衡羿在小信徒給自己塗藥的時候,環顧著房間裡這大大小小的禮品,大多都是女人用的東西。
除去珠寶首飾之外,還有一些補品之類的。
“花大娘,你是怎麼讓宋大人的妾室們送你這些的?”
他記得,晌午的時候,那個女人還在跟她鬨。
無所不用其極地貶低她,仿佛真的不要命了一樣。
想必其他妾室,對她也是有恨的。
花祝年一邊塗藥,一邊隨口說道:“我說不會讓宋禮遇遣散她們,除此之外,還私下讓宋禮遇在原有的家用上,再給她們每人每個月多加一百兩銀子。”
人隻有在很憤怒的情況下,才會做出過激的舉動。
因此,聽到對方說她的那些話時,她並不會覺得生氣,反倒能感知到對方的走投無路和癲狂。
她也有過很多那樣的時刻。
特彆是在見到宋禮遇之後,總是被他逼得發瘋。
這不是她的情緒不穩定,隻是太委屈了。
宋禮遇的那個妾,想必也是這樣吧。
沒招誰沒惹誰,突然家裡來了個老太太,自己和小姐妹們就要被趕出去了。
都沒地說理去。
既然沒地說理,似乎隻能發瘋。
衡羿以為他的小信徒,被人那樣辱罵會生氣的。
他知道她性子一向暴躁,沒想到這次會處理得這樣妥帖。
他輕喃道:“這樣真好,大家都不用走。”
“是啊。這是我爹教我的。有時候,看到彆人對自己態度不好,不一定是對方做錯了,要看看是不是自己吃多占多,把彆人逼至絕境了,能退則退,當讓則讓。況且,花的也是宋禮遇的錢,放著河水乾嘛不洗船呢?”
衡羿忍不住笑道:“花老爺,還真是窩囊了一輩子呢。”
彆人都說在這世上混,要不擇手段,要無所不用其極,寧願弄死對方,也要讓自己有口吃食。
隻有花老爺在那裡認真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占得多了,讓彆人沒得賺,所以才會受到攻擊。
家業是在一次次知進退的圓滑中,壯大起來的。
他也不是懦弱,就是比較了解人性。
並且,加以利用。
“我有時候也覺得他窩囊,不過,對上是很憋屈的窩囊,可對下卻是很溫和的窩囊。他不像宋禮遇,媚上欺下,我爹是既哄上邊兒,又哄下邊兒,平等地對每一個人窩囊。”
花祝年說著說著,把自己也給說笑了。
她也是沒見過那麼窩囊的人,受了委屈就隻能趴在娘的懷裡哭。
其實,從之前茶葉的事情上,也能看得出來。
花老爺的確是個極窩囊的人。
茶行的人都那麼整他了,可他最後還是跟大夥一起賺錢。
誰都知道壟斷的利益更大,但他還是不願意那麼做。
花老爺哪怕是對給自己使壞的人,也有種哄小孩兒的感覺。
大有一種,“給你也分點兒,彆不開心啦,我們一起賺錢呀”的哄人感。
而那種善於哄人的寬厚和博愛,在花祝年的身上也有所體現。
可能是,他們都覺得,資源緊缺,互相殘殺,從來不是人的錯。
宋禮遇的小妾,聚在一起說小話。
“你覺得,她真的能放過你嗎?你都那麼說她了!”
“對啊,你要是單純地看不起她就算了,可你是又學她,又看不起她。要是我,早跟你罵起來了。”
“聽說,她是個脾氣挺暴的人,對著老爺都能下得去手。以後我們的日子還好說,畢竟沒怎麼得罪她,可你怕是難過了。”
幾個小妾,你一言,我一語地就把花祝年,描述成了一個手段毒辣的陰損大魔頭。
那個跟花祝年產生爭執的小妾,在一片嘰喳聲中,冷靜地出聲道:“其實,我最初也很擔心,但是,她說——”
“說什麼?”
“她說,如果她是人的話,那肯定會生氣。因為,她有尊嚴,性情暴烈,受不了委屈,不能挨我那麼罵。”
其他的小妾紛紛說道:“看吧!我就說吧,她肯定不會放過你的,你以後得小心著她點。”
那位小妾擺了擺手道:“哎呀,我還沒說完呢。你們著什麼急啊?”
“那你倒是說啊,她除了這個,還說什麼了?”
“她還說,如果她是天的話,就不會生氣,反而會容納。”
“為什麼啊?”
“因為,從天的視角往下看,就會覺得,這個人是我的孩子,那個人也是我的孩子。天,希望自己的孩子有飯吃,有衣服穿,並不會因為看著這個孩子,學了另一個孩子的什麼,就會生氣。天隻會想,活著是很好很好的事,希望大家都能活久一點。做人太委屈了,她想做天。”
一個小妾忍不住對她諷刺道:“她不過是說些場麵話,你就覺得她原諒你了?可連老爺都說你是東施效顰誒。”
家中妻妾不和,多是男人無德。
哪怕彆人竭力想再挑起她跟花祝年的爭鬥,此刻她也是不想再鬥的。
“不勞你們操心,她為這個已經安撫過我了。她說,她不是西施,我也不是東施。她隻是一個為救家人,不得已改嫁的老太太,而我,隻是一個想活下去的女人,讓我彆聽老爺的狗叫!”
說著她自己也笑了出來。
彆的小妾隱隱有些嫉妒,畢竟,這回她去找花祝年的茬兒,就是她們這些人挑唆的。
哪料她這麼快就跟花祝年處成姐妹了。
這怎麼行呢?
“她理解你,她容忍你,說不定是裝的呢。反正,我沒見過這麼大度的人。你們見過沒有?”
“沒有,她又不是活菩薩!不過是一個粗魯的老太太。看著,都有老人味兒了。”
“白白胖胖的,跟個麵團兒一樣。咦,反正我不喜歡她。”
跟花祝年有過交集的小妾,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看看你們說得這是些什麼話?就算她不是菩薩,她也是個很靈的人。她跟我說,隻要我跟她一起虔誠拜祭那個小泥人兒,老爺就會給全院的女人漲家用。結果怎麼樣?我跟著她拜了拜,到了下午老爺就說,給咱們每人每月漲一百兩!說到底,我們都沾了小泥人兒的光。”
一個小妾不情不願道:“沾光就沾光唄,我們不是也送禮物過去了嗎?又沒白沾她那份光。等哪天,我也去拜拜她的小泥人兒,讓老爺把我抬成夫人。我倒要看看,她那個小泥人兒,是不是真的那麼靈。”
另一個小妾插嘴道:“我覺得是靈的。搞不好這回,她就是靠著拜小泥人兒,才讓老爺娶她的。”
“那這也太靈了吧!她比我娘的年紀還大五歲,就這麼水靈靈地當上正妻了?”
“等哪天,要是能把她那個小泥人兒偷來就好了。”
那個三十多歲的妾,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眾人教訓道:“以後,她就是老爺的夫人,是我們的大姐,我不許任何人忤逆她。”
花祝年在替衡羿上好藥後,他低頭穿著衣服。
領口處沒有整理好,她伸手替他撫平。
衡羿看著自己的小信徒,燭光映照在她的臉上,看起來柔和又慈祥。
他溫聲喚她道:“花大娘。”
花祝年收拾著藥酒,不耐煩地回道:“乾嘛?”
“你能不能,不嫁宋禮遇?”
幾天後,婚禮如期舉行。
宋禮遇用了最大的排場,來迎娶他年少時的摯愛。
他終於,等到了她向自己屈服。
光宴席就擺了八百多桌。
他這回收禮,可是大收特收了。
宋禮遇覺得花祝年旺他。僅僅這一場宴席,至少五年的家用就出來了。
連皇親國戚都來捧他的場,此刻,是宋禮遇最風光的時候。
也是在場官員到的最全的時候。
衡羿在一旁喝悶酒,上回小信徒跟賀平安的喜酒沒喝上,這回他也是喝上了。
不白來啊,真是不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