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了……被我害死的,九歲那年。”她略一停頓,身體稍微向後傾斜,仰麵看著仿佛在下個瞬間就會支離破碎的屋頂,也許她想要透過堆疊的橡木和茅草在墜滿繁星的夜空找尋某一顆閃爍微光的星辰,對她有特殊意義的那顆,她的右手將胸前用細繩掛著的某件紀念物緊緊握住,仿佛在作無聲的祈禱。
“她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總是躺在床上,我常去看望她,給她帶去麵包和水。瑪莎奶奶不讓我留在那裡照顧她,說什麼也不成,總是趕著我離開。後來聽維裡德爺爺說,她是舍不下我,雖然總在我麵前顯得很平靜,但背地裡總是忍不住流淚,說要是她走了,小瑪麗怎麼辦呢?她也想在最後多看看我,但每次總怕在我麵前忍不住哭出來,所以才把我攆走。
“在我每次到瑪莎奶奶那裡時,她手裡總是忙著縫什麼東西,但每次我推門進去時,她總把縫製的小玩意兒藏到破舊的棉被下麵,不讓我看見,我也沒有多問。
她說自己能活到這個年紀已經很滿足了,隻是有一點遺憾,就是沒能看到我在洛格薩的楓葉林結婚時的樣子。‘小瑪麗長大了,一定是整個米多最漂亮的姑娘!’她笑著說,但隨後緊緊的抱著我,靜默地、但又讓人感到心碎地啜泣。
“那天我離開她的小屋後,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瑪莎奶奶活下去。我去到維裡德爺爺的小屋門口,拿走了劈柴用的老舊鐵斧,當作防身武器,走出破敗的村子,徑直走上前往蓋狄恩的大路。
“我要去那裡最有名的靈藥神殿,請高貴的大神官或主教,或是任何一個受過靈藥賜福的神官也好,一定要讓她治好瑪莎奶奶,讓她幸福地活到可憎的戰爭結束之時,看到我在滿地紅葉的楓林結婚時的模樣,當時的我就是這麼想的,簡單得像所有孩子思考問題的方式,隻有一個待實現的目標或渴望。
“我獨自一人在那條早已廢棄的大路上前進,一直走到精疲力竭,我扔下那把沉重得使我雙膝發軟的鐵斧,艱難地向前挪動步子,汗水和塵土沾滿了我的額頭和脖頸,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口乾舌燥仿佛有無情的烈火在燒灼我的肺葉,呼出的氣體引起喉部針紮般的痛楚,我強忍著疼痛仍繼續挪動腳步,雖然早已沒法確認那裡是前方,直至太陽的最後一絲柔和的光輝被遠方的高山遮擋。
“後來發生的事都像夢境一樣朦朧不真實,我記得自己倒在一座城牆高聳的宏偉城堡之下,一位紅發的戰士輕柔地抱起我,將我送到某個輝煌的神殿,似乎問了我幾個問題,當時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再次醒來時已經在維裡德爺爺家裡。聽維裡德爺爺說,是蓋狄恩的士兵第二天駕車送我回來的,其中一名士兵向他傳達了紅發的拉瑞斯、那位邊境守衛軍光榮的統領的原話
“‘淳樸的米多人民們啊,原諒我無法派遣受靈藥賜福的神官前往你們所在的疾苦之地,拯救你們於病痛的折磨。須知自從那希克萊德的科斯坎特王發動可怕的戰爭之時,我們可敬的神官便無法獲得片刻安閒,他們晝夜不停地為躺在營帳中正慘叫流血的將士,為那些守衛整個米多的無數英勇戰士療傷,即便如此,我們仍沒辦法將如潮水般湧來的生著尖牙利爪的魔獸驅逐,從我們高聳的城牆腳下,從神聖的米多邊境。願不朽的娜希爾保佑你們平安,迎來戰爭結束的一天!’”
金發的少女娓娓講述講述著自己的過往,黑眸子的少年注目傾聽,直到深夜。她接著敘述。
在她醒來後,得知沒人同她一起回來醫治瑪莎後,問起瑪莎的情況。維裡德說在她離開後,村子裡所有能挪動步子的老人都四處尋找,沒有人想到瑪莎竟能下床尋找她的小瑪麗,也許是神明的啟示指引她踏上通往蓋狄恩的大路,但沒走多遠,跛腳的勞斯就看到她被一頭瘋狂的紅眼埃裡特熊殘忍地咬斷了動脈,咬碎了她的軀體,跛腳的勞斯不敢上前製止那頭巨大瘋狂的猛獸,隻能藏在一間破屋裡等待嗜血的野獸離開,之後他喚來其他老人收起瑪莎的殘渣後埋葬。
維裡德將一枚做工細致的掛飾放在少女的手心,那掛飾是瑪莎在生命最後的時日為瑪蓮娜精心縫製的禮物,細密的麻布縫製成楓葉的形狀,外麵用廢棄衣服的紅色布料覆蓋並緊密縫合。
在偏遠的洛格薩,成婚的時間總會定在深秋,紅色楓葉厚厚覆蓋金黃的大地之時。“瑪莎把這個交給你,願你能幸福的生活下去,她會一直陪著你。”維裡德略一停頓,繼續說,“我們把她埋在村邊的墓地,最右邊,朝著大海的方向。”
金發少女的淚水浸濕了俊俏的麵容,她緊握紅色楓葉掛飾衝出維裡德的小屋,沿著多年踩踏而成的土路跑向埋葬瑪莎的地方,淚水流過兩頰滑向身後,灑在金色的土壤中,閃爍著水晶般的光芒。
她跪在埋葬瑪莎殘骸的土堆前,雙手緊握瑪莎最後的禮物,讓淚水肆意湧出淡藍色的眼睛,灑向養育眾生的土地,她失聲痛哭,淒慘的悲鳴在陰鬱的天空和厚重的大地間回響,直至最後一道溫柔的光輝被遠方的高山遮擋。
那個陰鬱的黃昏,金發的少女流儘了所有年少稚嫩的淚水。她開始不分晝夜地練習,直到能勉強用柔弱的雙手拿起父親留下的早已鏽蝕的大劍,她蹣跚著拖動大劍笨拙吃力地揮動,大多數時候都是傷到自己,她身上布滿傷痕,膝蓋和小腿跌倒的傷痕,手臂和肩膀曾被大劍劃破,曾經稚嫩的眼淚化為不滅的執念和滾燙的鮮血湧出。
當她受過的傷和流過的血足夠多時,十二歲那年,她能夠自如地揮舞鏽蝕的大劍了,儘管需要使用雙手。
之後的一年裡,她為了保衛僅存的莊稼同長有厚重牙齒的巨齒兔搏鬥、同駭人的伊沃野豬周旋,她曾多次受傷陷入昏迷,但靠著洛格薩僅存的老人們的悉心照料和她心中不滅的執念活了下來。
十三歲時,金發的瑪蓮娜眉宇間已經初現戰士的英姿,下頦明顯的線條和臉龐的棱角使她不再顯得稚嫩,憑著自己的頑強精神和不懈追求,憑著那宛如永不熄滅的蒼白火焰般的執念。
在一次與身軀龐大的埃裡特熊的死鬥中,當金發的瑪蓮娜殺死那曾經隻會出現在祖輩們流傳下的故事中的神秘物種,洛格薩和整個伊沃利亞的守衛時,她受到了白臂蒼火的青睞與賜福,右臂燃起了與四千年前災難的戰神同樣純白的光芒,被狂戰的蒼火選中,注定成為榮耀的戰士。
在那之前,洛格薩和整個伊沃利亞的所有人民都認為那隻是一個傳說不論是白臂蒼火的血脈還是大陸最荒涼之地的人民,隻要心中燃起不滅之火般的執念,並以強烈的渴望和不屈的信念將其貫徹一生,都會得到白臂蒼火的賜福,繼承蒼火的意誌,成為侍奉不滅之火的榮耀戰士。
如今洛格薩最後的幾位老人親眼見證,洛格薩的光榮守衛的後裔,持大劍的格裡克之女瑪蓮娜,手臂燃起不滅的蒼白火焰般的光芒,端莊威嚴宛如不朽的神明。
聽到這裡,柯裡不禁看向自己發出同樣光芒的手臂,在他右手手腕稍微靠下的部分可以看到仍有白色的臂核存在,隻是格外微弱,仿佛冰冷黑夜中唯一閃爍顫抖著的燭火,即便是輕柔的微風也足以吞噬它最後的一絲微光。
金發的瑪蓮娜也看著柯裡的手臂,隨後友好地盯住他黑色的眸子,微微向後仰,端正身體,鄭重地發問
“黑色眸子的柯裡、白臂的戰士,你從哪兒來?又將去往何處?”
黑眸子的柯裡沉默許久,冷風呼嘯,鞭打房門,他緩緩開口,“‘極北的暴君將撒下灼熱的烈焰、吞噬生命的災難,殘忍地燃儘可愛的家園,質樸的人民在痛苦與哀嚎中焚為灰燼,不屈的意誌與不滅之火的力量在血脈中延續。純黑眸子的少年與金發的少女在偏遠之地相遇,最終走上不可避免的毀滅之路。’
“塔南薩的守護者、黑夜的迪諾特曾對我的父親和我如此預言。如今,所有的話都已應驗,如同神明操演的劇本不容更改,黑眸子的我同金發的你在偏遠的洛格薩相遇,剩下的隻是不可避免的毀滅,這大概就是我將邁向的去處,即使無數次想要反抗,也隻是徒勞。”
柯裡將黑色眸子的視線移到彆處,避免同金發少女淺藍的眸子相彙,那淺藍的眼眸如同群山環繞中的一片湖,像一麵無瑕的鏡子那樣映出清澈碧藍的天空,又明亮深邃如同深沉的大海,讓任何有死的凡人難以直視。
“所以你要放棄抵抗、接受毀滅的命運?”金發的瑪蓮娜說,語氣中透露著明顯的不悅與激憤,“隻要我一息尚存,就會同這無恥的預言抗爭下去,在我完成心中劇烈搏動著的、仿佛要將我摧毀的執念之前;我必將殺死那頭紅眼的嗜血野獸,即使不朽的神明也無法阻止我割斷它的脖頸、放乾它軀體中滾燙的黑血。
“黑夜的迪諾特?我甚至未曾聽說過他的故事,擅自在極東的塔南薩、縱貫大陸的索雷山脈另一側,將我未來的命運定為悲慘的毀滅之路,豈不太殘忍專橫了?
“我不曾受他的賜福,也未曾宣誓用生命將他侍奉。他做他的預言家,我走我的路,不論光明或是毀滅。同樣受白臂蒼火賜福的戰士,我不知道你究竟麵臨過多麼可怕的敵人,經曆過多麼悲慘無助的絕望,仿佛墮入永恒黑暗的深淵,但彆放棄抗爭的、奪取光明的希望,這是在這個充滿絕望與恐懼的混亂年代裡,我們能夠保有的最後的尊嚴。”
“我沒有你那麼……堅強,”柯裡顯得有些煩躁,“沒你那麼勇敢,甚至不明白為什麼會得到白臂蒼火的賜福?那隻會賜給能夠侍奉不滅之火的最勇敢無畏的戰士的純白臂核。為什麼賜給我祝福卻不給予我足夠的勇敢和力量?讓我在如墜落的天空般傾覆而來的災厄中甚至沒有絲毫掙紮的勇氣和能力,隻能卑鄙地借助和我最親近的人、遠比我強大、勇敢的戰士的犧牲,得以在最偏遠的大地苟且,懷抱著痛徹心扉的回憶和永恒的絕望,永遠也無法償還他們的犧牲和期許,在永世的痛苦與絕望中走向命定的毀滅。”
瑪蓮娜沉默許久,黑夜中的狂風怒號著,木門被冷風抽打得不住顫抖,甚至牆壁也開始顫動,仿佛冰冷的狂風注定要摧毀這間破舊的房屋。
“看來我確實難以對你感同身受,在沒有經曆過你曾經曆的絕望的災厄前。也許有一天你能告訴我,你曾經曆過的一切。但侍奉白臂蒼火的榮耀戰士,我仍要對你說,”金發的少女用那對天空或大海般的眸子直視柯裡黑夜般的眸子,身體微微前傾,仿佛想要洞穿少年的軀體,直接叩擊他頹萎的心靈。
“當你習慣了緊閉雙眼,餘生就隻剩下冰冷的黑夜。”
黑眸子的柯裡不禁一怔,仿佛一股熱烈的血脈湧過衰弱的心臟,他懷著被戳穿的羞恥與劇烈搏動著的微弱勇氣,用黑夜般的眸子直視瑪蓮娜淺藍的天空般的眸子,那裡仿佛貯藏著無數燦爛的光輝,足以填補黑夜般的空洞。
黑夜中狂暴的冷風仍憤怒地狂吼,仿佛要徹底撕碎這些破敗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