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的長安城,日月同升那天,身居高位的賀廷章瞧見一身素然的女子破開城門,穿過人群向他討要那塊被他雙手磨得失去棱角的硯台,獨身多年的賀廷章甩掉身上那件萬人傾羨的紫袍,笑著與她一同歸鄉。
君不白禦劍出了王家,一路南行,隨處可見養蠶人家的青桑樹,桑林中青衣羅裳的女子提籃采桑。再行一段,臨近繡房時,耳邊機杼聲不絕。催劍疾行,染坊飄散的五色染料在半空染出五彩雲霞。行至薑家院牆裡那片偌大的湖岸旁,浣紗的女子赤腳在湖邊漿洗晾曬。
一條線從湖中小榭牽出,勾住君不白腳下那柄長劍,將他定在原地。隨後一人踏空而來,懸在湖心中央。
來人是個美豔男子,素衣束發,生得極為俊美,在君不白見過的江南諸多男子中,無人能出其右。
君不白還未開口表明來意,那人手中再次扯出一條線來,向他心窩刺去。
身形被鉗製,君不白撤去足下長劍,一路墜去湖心,途中回身一袖縱橫天地的刀意斬出,借下墜之勢翻轉身軀,懸停在湖麵上,喚一身劍河護體。
男子垂手,細如毛發的絲線筆直落下,切碎破雲的刀意。絲線未停,直入湖心,君不白身前那片湖水被絲線斬成兩斷。男子翻手,絲如魚線,蹦出湖麵,男子以手作杆,學薑太公垂杆而釣,無鉤也無餌,絲線勾向君不白心窩,處處埋著殺意。
君不白渡一身刀甲防身,左袖中蓄滿的刀意不曾脫手,無形刀意大開大合,揮刀時留有空隙,恐被絲線鑽了空當,命懸當場。
穩妥起見,君不白右手劍指,一念禦物決起,身後劍河騰然,直衝雲霄。
見劍河盈空,男子再出一指,一條絲線淩空飛舞,瞬息之間,繞過無數柄長劍在劍河之間穿梭,又在每把劍柄處打上精細的繩扣。
男子輕輕拉扯,盈空的劍河頃刻潰散,燦如煙花。
君不白晃神之間,男子已從半空閃至湖麵,與他相隔幾步之遙,身前殺意皆無,好奇道:“王家洗硯池有硯清池,藏書樓有楮知白、蘭敘亭、墨行舟、梅聽雪、竹不秋、陶玄齡、中書君,王淮安已入長生境,你去王家問劍,是如何從王家全身而退的。”
男子如此問話,也是知道自己是誰,君不白細想下,薑家如此手段之人,必然是家主薑凡衣,袖中的刀意全然散去,笑道:“承了家裡長輩的幾分薄麵。”
一片紅葉落在湖麵,打碎薑凡衣的身軀,薑凡衣如煙散去,像是他從未現身過那般縹緲。
葉仙子一襲紅衣立在湖心,清冷示人,落在君不白眼中,卻有幾分溫柔,“蘇州的事了結了?”
在他人宅院,君不白不好放肆,嗯了一聲,以笑意回應。
葉仙子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君不白剛出王家便來薑家尋她,已心滿意足,隨即開口趕人,“既然已經見了,彆在這耽擱太久,早些回天下樓吧。”
有時突然興起不顧一切想去見一個人,涉過山水,在見到她那一刻的欣喜,抵過來時所有的辛勞。
才見幾眼,君不白不舍,嬉笑道:“無妨,回去大不了多跪幾個時辰,挨幾頓燒火棍也就行了。”
見君不白如此厚顏,葉仙子久違一笑,“許你再停一盞茶的時辰,彆誤了我閉關。”
一盞茶時辰彌足珍貴,君不白點頭。二人懸在湖麵,相顧無言。
湖心小榭,屋前條案素淨,有幾盞茶具。守著茶案的蛛兒見薑凡衣回來,乖巧奉上一盞桑果茶給他潤口。
薑凡衣俯身落座,這幾日忙著與葉仙子參悟長生境奧秘,冷落了蛛兒不少。抬袖招手,從身下蒲團讓出一半來。
蛛兒跳脫如貓,竄入薑凡衣懷中。
薑凡衣端起茶盞,手肘枕在蛛兒頭頂,慢條斯理品著桑果茶。入秋晾曬烘乾的桑果,有盛夏的香甜。
“公子,他們為什麼不說話呢,眼巴巴看著多無聊啊。”蛛兒望著湖心二人問道。
薑凡衣捧著茶盞,笑道:“男女之間的喜歡,有時候不需要用言語去講。”
公子的話很是深妙,蛛兒不懂,想抬頭問,又怕打翻茶盞,拽緊薑凡衣的衣角,問道:“公子,什麼是喜歡啊。”
薑凡衣擱下茶盞,單手覆在蛛兒頭頂,她的秀發順滑如錦緞,“當你吃飯的時候想那個人,睡覺的時候還想那個人,做任何事的時候都在想那個人,那就是喜歡。”
蛛兒甜甜一笑,抬頭道:“那我喜歡公子。”
薑凡衣沒做反駁,溫柔地梳整蛛兒抬頭時弄亂的發髻。
蛛兒坐得端正,任由公子為她束發,公子的手法跟薑家那個瞎眼的婦人很像。
在公子麵前,知無不言的蛛兒從不隱藏心事,“老夫人也喜歡公子,每次我去的時候都會問到你,桑果茶也是她給的。”
薑凡衣沉聲不言,端起還未涼透的桑果茶慢飲。
西南水岸那座院子的桑林比彆處的要高,薑凡衣不知雙目失明的她是如何采下桑果,如何晾曬,如何起火烘烤。
“下次去的時候跟她說,她的桑果茶很甜,還有,她的眼睛不好,彆讓她再弄這些費力的東西。”
蛛兒隨口抱怨道:“我說過好幾回了,她每次都不聽的。”
“就說是我講的。”
茶湯已見底,薑凡衣擱下茶,起身立在不算光潔的青石上。
有些喜歡,即便此生未能相見,也在血液中流淌紮根,令人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