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吾良一被帶走,牛首山大營裡屬於他的親信人人自危,當天便跑了好幾十人,下落不明。
這座大營原本有三千騎兵,在朱吾良上任幾年之後隻剩下一千餘人,剩下的一千多人空缺,如今皆是給予朱吾良好處後塞進來的“兵戶”。
陳慶之接管了白袍騎,第一件事便是清點大營裡幸存的馬匹以及常駐兵卒的數目,結果花了兩個多時辰,原本召喚來的兵卒沒來多少,練兵的大校場上倒是出現不少拖兒帶女之人。
知道的是兵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集市。
“阿爺,我們來乾嘛?”
年紀尚小的孩子不安地牽著父母的手,“是來了新的將軍嗎?”
“噓,彆說話,小心新來的將軍把你趕出去!”
孩子的父親捂住孩子的嘴,皺著眉看著點將台上寬袍大袖的中年文士,心裡七上八下。
現在百姓日子都不好過,賦稅太高不說,徭役也多,一個成年男人,一年在家中待不到半年,不是今天修寺廟,就是明天修城牆……
有些人能舍棄家人去寺廟裡當僧人,就是為了躲避繁雜的征役,但也還有向他這樣舍不掉家人的,就隻好想辦法躲避。
他原本在京中也有一間小小的鐵匠鋪,皇帝要拿生鐵鎮蛟龍時,所有的鐵匠鋪都開不下去了。
他聽旁人說這裡可以用錢買個空缺來當兵,不需要打仗,隻要幫著兵營裡乾活就行,於是花費了家裡大半的積蓄,才找了路子進來。
牛首山雖然偏了點,卻果然如他們說的,已經好幾年沒有出征過,也不需要負責衛戍,平日裡隻要養養馬、打掃打掃馬圈即可。
隻是每個月糧餉什麼都是沒有的,如果帶家眷來還要給“安置費”,可比起每年徭役浪費的時間,這些錢實在算不了什麼,隻要有手藝,一年乾幾個月這些錢就賺回來了。
可惜好日子沒過多久,天就變了。
孩子的父親帶著一絲怨恨,看向點將台上的新將軍。
陳慶之自然知道這些人如今心中有多不安、又有多麼不願離開這裡。但白袍騎腐爛至此,不剝皮抽筋是好不了了。
見陳慶之站在點將台上一言不發,幾位負責管理兵營的副將與主簿不安地麵麵相覷,其中一人大著膽子上來詢問:
“陳將軍,不知您將大營裡的人都召來是何緣故?現在這天氣如此炎熱,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卑職擔心會有人熱出毛病來……”
陳慶之臉上、身上也全都是汗,然而他卻像是沒聽見一般,隻靜靜地看著亂糟糟的校場。
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的多,場上可以作戰的青壯年不足二三,更多的是老弱婦孺,而即便是這些青壯年也俱是拖家帶口。
如果直接將這些人遣退,這些人隻要稍稍被挑唆一下就很可能激起民怨,況且白袍騎若要重整,沒有人也不行。
他在心中靜靜地打著腹稿,一直等到校場裡的人被太陽曬得頭暈眼花、連交頭接耳的力氣都沒有了,方才開口:
“叫諸位來,一是因為鄙人接任白袍騎遊擊將軍一職,二是有一項任務要交付各位。”
陳慶之冷然道:“魏國來的使者要回洛陽,陛下欲要白袍騎護送他們回國,特命我選拔騎兵完成這個任務。魏國人要八百騎,所以我將大家都召集在這裡,點取可用之人……”
之前都以為三千人裡挑選八百人很容易,可眼下看來,能不能有八百能上馬的成年男人都不一定。
不光是陳慶之這麼想,其他人也是如此。一聽說要背井離鄉去什麼魏國,校場中的年輕人大部分都變了臉色。
“怎麼要出戰?不是說不用打仗嗎?”
“去魏國?我們不是在和魏國打仗嗎?我的鐵匠鋪就是因為打仗開不了的啊?”
“兩國在打仗,那我們還回得來嗎?”
洛陽與建康相隔甚遠,長途跋涉不說,還有可能在路上遇見匪患和戰爭,一時間,嗡嗡聲不絕。
“這是一項耗時頗久的任務,路上也可能不太安寧,若有不願意去的,可以就地離開,視同自己放棄。”
陳慶之突然大發慈悲,說出讓眾人都驚訝的話來。
就在有人牽兒拽女準備走時,陳慶之又開了口。
“隻是一旦放棄,就不再是白袍騎的人了。放棄之人在大營中的家眷、家當,也要在三日之內全部帶離大營,否則以軍法嚴懲。”
這是要趕他們走?
“要老子走可以,老子交了一年的安置費,你們得還給我!”
“還有我的!”
“我的!”
“我當初買這個當兵的資格花了一萬錢,這錢還不還我?”
“我婆娘給軍中做飯,也算是軍中的人,憑什麼你說走就走?”
霎時間,校場猶如被潑了水的油鍋,一下子炸開了。
義憤填膺的人群推搡著要往前走,去找那白麵的文士討個說法,特彆是要把那遣散費要回來。
眼見著場麵就要失控,校場四周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起先發覺不對的是混在隊伍裡的老人,他們驚慌的四下張望,緊緊拽著家中孩子的手,想要找到聲音的來源。
在建康城裡,每一次傳來這樣的腳步聲,就必定會發生可怕的大事。
果不其然,就在那些青壯終於擠到點將台前時,校場外麵的腳步聲也終於近在耳邊。
校場門外,身著戎裝的花夭和身穿官府的馬文才並肩而立,身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披甲執銳之兵。
刹那間,校場鴉雀無聲。
“我聽到有人說要還錢?”
馬文才踱著步子,慢條斯理地走進營中。
“正好,我也想算算……”
“諸位這麼多年不交賦稅、不服徭役,折算下來,確實要還不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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